為此她與聰明見面的時間益發少了,她若在家,便必定要睡覺。
有時聰明陪盛太太談話,好幾個小時,盛雪還未醒,盛太太早已把聰明當自己人看待,亦不抱歉。
盛太太問:「聰明,翌年你也要畢業了吧。」
聰明點頭。
「此刻年輕人還容易找工作嗎?」
聰明笑笑「機會很多,眼花繚亂。」
盛太太說:「那多好,早十多廿年,找工作要托人、送禮、走後門。」
「我打算到政府裡做。」
「以你那樣耿直公正性格,倒是適合,政府裡倒底單純些。」
「也許,盛雪會嫌沉悶?」
「你管她呢,都是你把她寵壞的,她父親就是公務員。」
這時,電視螢幕上正播放時事節目,主持人可不就是盛雪。
聰明興奮地說:「你看,伯母,雪兒多漂亮。」
盛太太看了一會兒,輕輕說:「後年好結婚了。」
聰明低下頭笑。
經濟寬裕了,也與小康通電話,盛雪現在稱他為劍橋生,他叫盛雪大明星。
「你小時候的願望好似是做明星。」
「呵,真不簡單,我有那樣說過嗎?」
「有志者事竟成。」
「八百年都不回來看我們。」
「父母親也是這樣說我。」
「電視台若派我到倫敦,你會不會乘火車來看我?」
「我步行都要來。」
一個月後,他們見了面。
在酒店大堂,彼此都幾乎不認得了,小康眼中的盛雪瀟灑秀麗,舉止成熟,一個人有重要任務在身,神采特別攝人,她撇下攝影組走到小康面前,忍不住與他擁抱。
「功課如何?」
「平平,你都不同我惡補了。」
她抬頭仔細看他,只見他一臉書卷氣,舊外套粗布褲,卻不掩俊秀,真正腹有詩書氣自華。
「有沒有時間,我帶你去喝一杯黑啤酒。」
盛雪苦笑,「除非等收工以後。」
那邊已經有人叫:「阿雪,歸隊,此刻就出發到國會大廈。」
小康說:「我等你回來,我就住在這裡八三三房。」
那天,她在他房裡談到天亮。
終於把三年來心中所有的話傾訴完畢,好幾次講得落下淚來。
也終於談到聰明。
「聰明怎麼樣?」
「現今世上似他那麼老實的人真是少有,一找到工作,立刻替家人搬到較寬敞的公寓去,負擔很重。」
小康說:「對他來講,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盛雪解嘲說:「他是每個人的恩人,見了他,有時真有點壓力,不知如何報答他。」
小康心一動,不出聲。
「明天下午我們就要走了。」
「還等什麼,天已亮,我們出去逛逛。」
說也奇怪,兩個人都不累,穿夠了衣服,走遍倫敦街道,自地鐵總站游到另一頭總站,碼頭區,市中心,海德公園,只覺時間不夠用。
小康對盛雪說:「不要回去了,雪兒,我的津貼足夠二人用。」
盛雪笑笑,「家母呢?」
「那麼等我回來。」
「多久?」
「我已考入法律系。」
「另外四年!」
「規矩如此。」
「小康,等你回來,我都白髮蕭蕭了。」
「才不會,你會是東南亞最著名記者才真。」
盛雪笑,低頭不語。
小康說:「我心中卻沒有別人,自九歲起我便只愛你。」
「沒有人會相信你。」
那邊有人直叫:「盛雪,要出發到飛機場去了。」
盛雪依依不捨,「再見,劍橋生。」
後來同事問:「那是你男友?」
「你說呢?」
「那樣的人才,不抓緊也不行。」
「說得好。」
過一會同事又問:「那麼,梁聰明又是誰?」
盛雪十分無奈,「也是男友。」
「唷,那可慘了,你得挑其中一個。」
盛雪問:「可不可以同時嫁兩個人?」
同事挪揄:「從你開始吧。」
盛雪歎口氣。
當然不可以,想都不要想。
回到家感覺也真好,盛太太做的乾貝雞粥真是一流可口。
聰明在家等她,說到他工作上種種情形。
盛雪淋浴洗頭,身上裹滿毛巾出來,「真沒想到我們都已長大成人,童年似不完全的拼圖,可是每一塊都有你與小康。」
「小康很風騷吧,他要讀法科。」
「這傢伙,我們都塵滿面了,他還讀個不停。」
盛雪一直用毛巾擦濕發,說起小康,聲線特別溫柔,聰明一一看在眼內。
聰明站起來時嗯地一聲。
「怎麼了?」
「最近很容易疲倦,已經在看醫生。」
盛雪不在意,「實力,不要賣命,賣藝,切勿賣身。」
「是是是,」聰明笑,「我一定依尊囑辦事。」
兩個星期之後,聰明進了醫院。
詳細形容一個人的病情是最沒有意思的事,任何醫科參考書裡都有各類疾病最詳盡的描述,統括來說,每一種疾病都是可怕的、悲慘的、無常的,因此,每一個健康的人,都是世上至幸福的人。
聰明患的是血癌。
經過兩位醫生診斷,像他那般剛強的人都掩臉流淚。
盛雪更如熱鍋上螞蟻,只會得自房間一頭踱步到一頭。
然後,她伏在聰明的膝上痛哭。
勇敢的人與懦弱的人一樣都會哭,只不過懦弱的人哭完算數,而勇敢的人在哭完之後,勇於承擔事實。
聰明開始進行一連串的療程,經過三個月的折騰,籠統的說一句,他已經不是那個精壯英俊的年輕人了。
盛雪心身受到極大打擊,她一直在他跟前,從來沒有離開過,每日到醫院看他,強顏歡笑,怕失去這位朋友。
她並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小康,可是他們有許多共同朋友,小康終於輾轉聽到這件大事。
他說:「我馬上回來。」
「聰明不想見人。」
「我不是另外一個人,我是他最好朋友之一。」
「你能做什麼呢,你又不是醫生。」
「盛小姐,那你在他身邊幹什麼?我來替他打氣,」掛線時有點生氣,又補了一
句:「我回來毋需得到你的同意。」
過一會兒後悔了,又撥電話來致歉。「我聽到惡耗,心情實在不好。」
盛雪比他更加沮喪,泣不成聲。
小康還是趕回來了。
盛雪在大雨中去接他飛機,幸虧有公司車,排隊輪候計程車的人龍有一公里那麼長。
盛雪很沉默。
小康問:「聰明情況怎麼樣?」
「上天真不公平。」
「他倒底怎麼樣?」
「已進入未期。」說話時表情與聲線都非常麻木,像是為著保護自己,已經不能再傷心了。
「總有得醫治吧。」
「血庫中所有記錄都不符合他做骨髓移植手術的需要。」
小康沉默一會兒才答:「明天我就去驗血。」
盛雪騫然轉過身子,「你?」
「為什麼不可以?」
「小康,這幾個月來我一定是急昏了,我竟沒有去驗血,幸虧你提醒了我!」
小康不加思索,「來,一起去,多一個人多一個希望。」
到這個時候,盛雪忍不住又大哭起來。
小康喃喃說:「還說不讓我回來……」
車子直接駛到醫院,進入病房,小康沒把聰明認出來。
他睡在大房間裡,一共六七張床,天花板上的風扇緩緩轉動,把淡淡的陽光打成一片一片,在他臉上拂過,一時陰一時晴,他的五官很平靜,小康趨前一步,但,這還是梁聰明嗎?
這像是一個生命已經走到盡頭的老人。
小康閉上眼睛,豆大熱淚滾下面頰。
盛雪過去握住聰明的手。
聰明緩緩睜開雙目。
「瞧誰在這裡。」
聰明見到小康,十分高興,「小康你來了,不知多想念你,你看你人品學問都那麼出色。」
小康坐到他床沿,低下頭,他怕聰明看到他的眼淚。
盛雪說:「你們兄弟好久不見,慢慢談,我去打幾通電話。」
聰明看盛雪走開了,輕輕歎口氣,「小康,謝謝你來看我。」
「還說這種客氣話。」
聰明笑一笑,「小康,你來了真好,替我照顧盛雪。
小康連忙勸:「盛雪何用人照顧,你看她那股驃勁,前途末可限量,你我未必及她。」
聰明不語,隔一會兒才說:「不知怎地,雪兒在我心目中,永遠是那個毛毛小丫頭,愛打架,哭起來面孔偏偏,眼淚特多。」
小康只得說:「你放心,你會好的。」
聰明搖搖頭,「臥床半年,只覺氣餒。」
「不怕,我有種感覺,我的骨髓合你用。」
聰明笑了。
檢驗結果有好壞兩個消息,壞消息是,小康救不了聰明,好消息是,盛雪與聰明的需要完全配合,原來救星近在眼前。
盛雪聽到好消息,整個人鬆弛下來,似卸下一隻灰色的殼子。
她同母說說:「終於有機會報答梁聰明了。」
「抽取手術沒有危險吧。」
「放心,許多陌生人都願意那樣做。」
盛太太側著頭想一想問:「你為何急急要報答聰明?」
「因為我欠他太多。」
「伴侶之間互相支持愛護是很應該的。」
母親看穿了她的心事。
盛雪輕輕說:「我不打算成為他的終身伴侶。」
「什麼,你心中另外有人?」
盛雪清清喉嚨,「我愛的不是他,是小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