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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亦舒

  為此她與聰明見面的時間益發少了,她若在家,便必定要睡覺。

  有時聰明陪盛太太談話,好幾個小時,盛雪還未醒,盛太太早已把聰明當自己人看待,亦不抱歉。

  盛太太問:「聰明,翌年你也要畢業了吧。」

  聰明點頭。

  「此刻年輕人還容易找工作嗎?」

  聰明笑笑「機會很多,眼花繚亂。」

  盛太太說:「那多好,早十多廿年,找工作要托人、送禮、走後門。」

  「我打算到政府裡做。」

  「以你那樣耿直公正性格,倒是適合,政府裡倒底單純些。」

  「也許,盛雪會嫌沉悶?」

  「你管她呢,都是你把她寵壞的,她父親就是公務員。」

  這時,電視螢幕上正播放時事節目,主持人可不就是盛雪。

  聰明興奮地說:「你看,伯母,雪兒多漂亮。」

  盛太太看了一會兒,輕輕說:「後年好結婚了。」

  聰明低下頭笑。

  經濟寬裕了,也與小康通電話,盛雪現在稱他為劍橋生,他叫盛雪大明星。

  「你小時候的願望好似是做明星。」

  「呵,真不簡單,我有那樣說過嗎?」

  「有志者事竟成。」

  「八百年都不回來看我們。」

  「父母親也是這樣說我。」

  「電視台若派我到倫敦,你會不會乘火車來看我?」

  「我步行都要來。」

  一個月後,他們見了面。

  在酒店大堂,彼此都幾乎不認得了,小康眼中的盛雪瀟灑秀麗,舉止成熟,一個人有重要任務在身,神采特別攝人,她撇下攝影組走到小康面前,忍不住與他擁抱。

  「功課如何?」

  「平平,你都不同我惡補了。」

  她抬頭仔細看他,只見他一臉書卷氣,舊外套粗布褲,卻不掩俊秀,真正腹有詩書氣自華。

  「有沒有時間,我帶你去喝一杯黑啤酒。」

  盛雪苦笑,「除非等收工以後。」

  那邊已經有人叫:「阿雪,歸隊,此刻就出發到國會大廈。」

  小康說:「我等你回來,我就住在這裡八三三房。」

  那天,她在他房裡談到天亮。

  終於把三年來心中所有的話傾訴完畢,好幾次講得落下淚來。

  也終於談到聰明。

  「聰明怎麼樣?」

  「現今世上似他那麼老實的人真是少有,一找到工作,立刻替家人搬到較寬敞的公寓去,負擔很重。」

  小康說:「對他來講,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盛雪解嘲說:「他是每個人的恩人,見了他,有時真有點壓力,不知如何報答他。」

  小康心一動,不出聲。

  「明天下午我們就要走了。」

  「還等什麼,天已亮,我們出去逛逛。」

  說也奇怪,兩個人都不累,穿夠了衣服,走遍倫敦街道,自地鐵總站游到另一頭總站,碼頭區,市中心,海德公園,只覺時間不夠用。

  小康對盛雪說:「不要回去了,雪兒,我的津貼足夠二人用。」

  盛雪笑笑,「家母呢?」

  「那麼等我回來。」

  「多久?」

  「我已考入法律系。」

  「另外四年!」

  「規矩如此。」

  「小康,等你回來,我都白髮蕭蕭了。」

  「才不會,你會是東南亞最著名記者才真。」

  盛雪笑,低頭不語。

  小康說:「我心中卻沒有別人,自九歲起我便只愛你。」

  「沒有人會相信你。」

  那邊有人直叫:「盛雪,要出發到飛機場去了。」

  盛雪依依不捨,「再見,劍橋生。」

  後來同事問:「那是你男友?」

  「你說呢?」

  「那樣的人才,不抓緊也不行。」

  「說得好。」

  過一會同事又問:「那麼,梁聰明又是誰?」

  盛雪十分無奈,「也是男友。」

  「唷,那可慘了,你得挑其中一個。」

  盛雪問:「可不可以同時嫁兩個人?」

  同事挪揄:「從你開始吧。」

  盛雪歎口氣。

  當然不可以,想都不要想。

  回到家感覺也真好,盛太太做的乾貝雞粥真是一流可口。

  聰明在家等她,說到他工作上種種情形。

  盛雪淋浴洗頭,身上裹滿毛巾出來,「真沒想到我們都已長大成人,童年似不完全的拼圖,可是每一塊都有你與小康。」

  「小康很風騷吧,他要讀法科。」

  「這傢伙,我們都塵滿面了,他還讀個不停。」

  盛雪一直用毛巾擦濕發,說起小康,聲線特別溫柔,聰明一一看在眼內。

  聰明站起來時嗯地一聲。

  「怎麼了?」

  「最近很容易疲倦,已經在看醫生。」

  盛雪不在意,「實力,不要賣命,賣藝,切勿賣身。」

  「是是是,」聰明笑,「我一定依尊囑辦事。」

  兩個星期之後,聰明進了醫院。

  詳細形容一個人的病情是最沒有意思的事,任何醫科參考書裡都有各類疾病最詳盡的描述,統括來說,每一種疾病都是可怕的、悲慘的、無常的,因此,每一個健康的人,都是世上至幸福的人。

  聰明患的是血癌。

  經過兩位醫生診斷,像他那般剛強的人都掩臉流淚。

  盛雪更如熱鍋上螞蟻,只會得自房間一頭踱步到一頭。

  然後,她伏在聰明的膝上痛哭。

  勇敢的人與懦弱的人一樣都會哭,只不過懦弱的人哭完算數,而勇敢的人在哭完之後,勇於承擔事實。

  聰明開始進行一連串的療程,經過三個月的折騰,籠統的說一句,他已經不是那個精壯英俊的年輕人了。

  盛雪心身受到極大打擊,她一直在他跟前,從來沒有離開過,每日到醫院看他,強顏歡笑,怕失去這位朋友。

  她並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小康,可是他們有許多共同朋友,小康終於輾轉聽到這件大事。

  他說:「我馬上回來。」

  「聰明不想見人。」

  「我不是另外一個人,我是他最好朋友之一。」

  「你能做什麼呢,你又不是醫生。」

  「盛小姐,那你在他身邊幹什麼?我來替他打氣,」掛線時有點生氣,又補了一

  句:「我回來毋需得到你的同意。」

  過一會兒後悔了,又撥電話來致歉。「我聽到惡耗,心情實在不好。」

  盛雪比他更加沮喪,泣不成聲。

  小康還是趕回來了。

  盛雪在大雨中去接他飛機,幸虧有公司車,排隊輪候計程車的人龍有一公里那麼長。

  盛雪很沉默。

  小康問:「聰明情況怎麼樣?」

  「上天真不公平。」

  「他倒底怎麼樣?」

  「已進入未期。」說話時表情與聲線都非常麻木,像是為著保護自己,已經不能再傷心了。

  「總有得醫治吧。」

  「血庫中所有記錄都不符合他做骨髓移植手術的需要。」

  小康沉默一會兒才答:「明天我就去驗血。」

  盛雪騫然轉過身子,「你?」

  「為什麼不可以?」

  「小康,這幾個月來我一定是急昏了,我竟沒有去驗血,幸虧你提醒了我!」

  小康不加思索,「來,一起去,多一個人多一個希望。」

  到這個時候,盛雪忍不住又大哭起來。

  小康喃喃說:「還說不讓我回來……」

  車子直接駛到醫院,進入病房,小康沒把聰明認出來。

  他睡在大房間裡,一共六七張床,天花板上的風扇緩緩轉動,把淡淡的陽光打成一片一片,在他臉上拂過,一時陰一時晴,他的五官很平靜,小康趨前一步,但,這還是梁聰明嗎?

  這像是一個生命已經走到盡頭的老人。

  小康閉上眼睛,豆大熱淚滾下面頰。

  盛雪過去握住聰明的手。

  聰明緩緩睜開雙目。

  「瞧誰在這裡。」

  聰明見到小康,十分高興,「小康你來了,不知多想念你,你看你人品學問都那麼出色。」

  小康坐到他床沿,低下頭,他怕聰明看到他的眼淚。

  盛雪說:「你們兄弟好久不見,慢慢談,我去打幾通電話。」

  聰明看盛雪走開了,輕輕歎口氣,「小康,謝謝你來看我。」

  「還說這種客氣話。」

  聰明笑一笑,「小康,你來了真好,替我照顧盛雪。

  小康連忙勸:「盛雪何用人照顧,你看她那股驃勁,前途末可限量,你我未必及她。」

  聰明不語,隔一會兒才說:「不知怎地,雪兒在我心目中,永遠是那個毛毛小丫頭,愛打架,哭起來面孔偏偏,眼淚特多。」

  小康只得說:「你放心,你會好的。」

  聰明搖搖頭,「臥床半年,只覺氣餒。」

  「不怕,我有種感覺,我的骨髓合你用。」

  聰明笑了。

  檢驗結果有好壞兩個消息,壞消息是,小康救不了聰明,好消息是,盛雪與聰明的需要完全配合,原來救星近在眼前。

  盛雪聽到好消息,整個人鬆弛下來,似卸下一隻灰色的殼子。

  她同母說說:「終於有機會報答梁聰明了。」

  「抽取手術沒有危險吧。」

  「放心,許多陌生人都願意那樣做。」

  盛太太側著頭想一想問:「你為何急急要報答聰明?」

  「因為我欠他太多。」

  「伴侶之間互相支持愛護是很應該的。」

  母親看穿了她的心事。

  盛雪輕輕說:「我不打算成為他的終身伴侶。」

  「什麼,你心中另外有人?」

  盛雪清清喉嚨,「我愛的不是他,是小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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