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批是預備找工作的,忙著學電腦速記簿記等科,一邊研究報紙上聘人廣告。
也有人預備早婚,像王美華,表哥在多倫多華埠開茶餐廳,生意好得不得了,自置舖位,又買下一幢花園洋房作結婚用,美華一過去就是現成的老闆娘。
語玲十分寂寞,一日問:「媽,我們在外國有無親戚?」
母親抬起頭來,「窮人走到哪裡都沒有親戚。」
「我們算是窮人嗎?」
「天天買菜錢都有個限額,你說算不算富人?」
「可是有人比我們更壞吧。」
「那是乞丐。」
語玲知道母親心情不好,因與兄嫂齟齬,她們婆媳都把自己放第一位。
抬捧自身有什麼用,語玲想,是好漢自然會被社會抬捧,那時,才是亮晶晶一顆明星。
她吁出一口氣。
誰會理會她想些什麼呢,即使將來有了工作能力,也不過僅夠她一個使用,誰還會意圖她來光宗耀祖不成。
星期六,小姿說:「語玲,我有兩張票,來,到電台去看節目。」
「小姿你對我真不錯。」
「噯,你陪我我陪你。」
「你就是有人緣,不比那劉美梅,一日挑釁,今午探頭來看我的飯盒,竟厲聲道:『虧你天天吃炒飯』。」
小姿說:「別去理她,左右不過一年光景,便各散東西。」
語玲還是第一次到電台參觀,覺得新鮮,十兮高興,聽完小型演唱會,還搶到一幀歌星簽名照片。
散場後小姿說:「我去洗手,你等等我。」
語玲站在佈告版前等小姿,眼光落在一張告示上:「聘請臨時普通話播音員,請內進找王先生接治。」
語玲被吸引。
她推門進去,「王先生在嗎?我應徵普通話播音員。」
那王先生聞聲出來,一見語玲,就知道是她了。
電台原有國語節目的目標是成熟人士,不過近日來都會外省人士越來越多,節目有年輕化的必要,可是來應徵的人偏偏都是中年人。
「你會講國語?」
「會,我家是天津人。」
「可是你在這裡長大。」
「我願意接受考試。」
「好,試音。」
王先生請語玲模擬主持一個點唱節目。
平時講話有點害羞的語玲面對麥克風卻絲毫不覺艱澀,大大方方講了十分鐘。
她留下姓名電話。
離開王先生辦公室,見到小姿在大堂急得亂找,「唏,語玲,我差點棄你而去。」
一星期後,電台叫語玲去上班。
王先生說:「你叫語玲,這個名字好,會說話的一雙鈴,可能天生要吃這一行飯。」
一星期主持一次節目,酬勞足以當零用。
可是母親不贊同:「會妨礙功課。」
「我又不是優異生,礙不了什麼。」
「電台人口很雜吧。」
語玲忽然生氣了,拂袖而起,「家裡又沒替我安排準備什麼,既無一條明路,一切由我自闖罷了,為何還從中作梗,百般阻撓?無論什麼主意你都努力撲殺,從不加以鼓勵。」
母親也掛下了臉,「不是說好教書嗎?」
語玲第一次搶白母親:「為什麼人家十七八歲可以到巴黎倫敦留學,我就非教小學不可?」
「狗不嫌家貧,子不責娘親!你太虛榮。」
「你若好好與我解釋,我必接受,不該一句虛榮把你的責任推開。」
那個星期天, 語玲的大哥遵母囑來教訓她, 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電視螢幕,「別胡思亂想,教書最適合你,收入穩定,工作正經,是你最好出路。」
語玲一聲不響。
她並沒有放棄電台工作。
那份課餘工作啟發了她,她的眼光放寬,性情開朗,也添了朋友,每個週末都有去處。
可是與家人有了紛爭歧見。
都認為她已學壞,不安於室,前途堪虞。
到接近畢業之際,母女已不交談。
小姿說:「你好似已經不屬於這間學校。」
語玲答:「各人際遇不同。」
「考完這一兩天,我會收拾行李,姐姐暑假會回來接我到加拿大。」
語玲說:「我知道,你最近在勤練法文。」
「我聽過你的節目,很精采。」
「小姿你可能是我唯一朋友。」
「放心,成功之後,人人都是你的朋友,到母校來巡一巡,上至校長,下至校役,都會記得名人逸事。」
語玲笑得彎腰。
畢業後她正式成為電台一分子,與女同事合租一間小小公寓,帶幾件隨身衣服便搬出去。
那一晚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她躺在陰溝裡,一頭瘡,餓得奄奄一息,大哥眼睛看著別處,冷冷說:、誰叫你不去教書」。
以後,在不如意的時候,她老是做這個夢。
她的節目十分受歡迎,每次開口,語玲總是說:「小姿你好,以下這首歌奉獻給你--」聽眾都問:小姿是誰?
連監製王先生都問:小姿是什麼人?
已經很久沒有小姿消息。
有姐姐照顧,一定無恙,並且學業進步。
語玲在節目中說:「有些人路鋪好了等他們走,有些人需披荊斬棘,吃盡苦頭還被旁觀者諷刺不自量力。」感觸良多。
就是這一點感觸吸引了有同樣際遇的聽眾吧,世上畢竟平凡的人多。
一日下班,王先生過來問語玲:「有無興趣為一首曲了填詞?」
語玲很訝異,「那是很專門的學問。」
「要填得好那當然,來,我教你竅門。」
語玲不相信世上有那麼慷慨的人,她本來沒有多大的興趣,可是師傅那樣熱情,她不便掃興,便坐在錄音機旁聆聽指教。
她並沒有一點即明,像平常人一樣,學了一個下午,又把音樂帶回家中,聽完又聽,直到做夢時腦袋裡都是那首樂曲之際,忽然開了竅。
清晨,語玲起來,在紙上刷刷刷寫了幾句,可是覺不合音韻,又再改過,不覺上班時間已屆,忽忽趕出門。
王先生限她一個星期後交稿,整整七天之內,她幾乎廢寢忘餐,交上歌詞之際,仍然十分靦腆。
王先生看在眼內,通常這樣的人才會有成功機會,若是托大,自以為是,躊躇志滿,那一定失敗。
過幾日,王先生輕描淡寫對語玲說:「大家都認為你寫得不錯,可以寄予厚望。」
語玲驚喜交集,可是嘴裡卻說:「什麼,只是不錯?我嘔心瀝血之作,只得六十五分?」
可是看得出得到讚賞是意外。
自那天開始,語玲便積極參予填詞,半年之後,她已微有薄名,年輕的歌手喜歡她的曲詞清新,有味道,聽後可以三思。
她終於為一整張唱片填了十二首歌。
那十二首歌有聯貫性,放在一起聽,像說一個故事,自邂逅到愛戀,自歡欣莫名到深深失望,終於落寞地分手,背道而馳,語玲都一一刻劃,可是十二首歌又可以分開來獨立地聽。
語玲把那十二首歌詞趕完,整個人瘦了一圈,可是名氣也打響了。
最受聽眾歡迎的是初遇與分手兩厥,歌星談美怡一定要與語玲再合作,作曲人李健良更對語玲推崇備至。
真正的意外來自深夜一個電話。
「語玲,猜我是誰?」
聲音好熟,「是哪一位?」
「你的朋友趙小姿,還記得嗎?」
語玲十分訝異,「小姿,一別兩年,毫無音訊,今日是什麼風把你聲音吹來?」
「語玲,我轉了校,原來那間大學沒讀上去,所以忙得不可開交,此且按下不提,語玲,你怎麼忽然變成歌壇紅人了?如何走的捷徑?我等還在校園呆鵝似坐著,你已經成了名,真了不起。」
語玲忽然明白了,她莞爾。
趙小姿在那一頭絮絮說下去,「談美怡那張唱片在我們校園裡好流行,人人會哼幾句,你看你,名震寰宇,揚名國際,作為你的老同學,我感到光榮。」
可愛的趙小姿,所以,她把這個丟在腦後的老朋友給想起來了,翻出她的電話號碼,巴巴地花長途電話費,與她敘舊。
語玲問:「校園生活好嗎?」
「乏善足陳,告訴我,語玲,談美怡真人長得美嗎,還有,她是否與男演員沈堅德談戀愛?」
「美怡當然漂亮時髦,她的紅聞,我一無所知。」
「語玲,我們應當多聯絡才是。」
「對,你說得對。」
「暑假我也許會同姐姐回來,一起喝茶如何?」
「好呀。」
「可以把談美怡也一起請來嗎?」
「屆時看她有沒有空。」
「替我要一張談美怡的簽名照片,請把我的地址寫下來。」
「好,一定盡快給你辦妥。」
趙小姿滿意地掛了電話。
語玲當然有點失望,她一搬出來便急急把新電話告訴小姿,小姿一直沒有回音,直到今天,語玲才肯定小姿有收到她的信。
趙小姿尚且如此,何況是其他人。
揚名國際?不如先要把經濟搞起來。
認識談美怡是一回事,與之相提並論又是另外一回事,人家已是小富婆,海外早置了物業,無後顧之憂,語玲自問比不上人家一隻小手指。
要多多學習才真。
令她悵惆的是,她在社會大學迅速成長,怕只怕以後與在玻璃溫室裡生活的趙小姿沒有話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