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他都在外留宿,你不動氣,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素球並不笨,她知道這是還擊的時候了,她一宇一宇地說:「我與王裕進早已離婚,我倆已經脫離開系,他沒同你說嗎,也許不想再婚吧。」
本來蒼白的馮妙屏忽然面如死灰。
素球心裡說:是你自己送上門來,怪不得人。
馮妙屏顫聲問:「你倆早已離異?」
素球點點頭,「所以,我什麼都幫不到你。」
這時,大門打開,小穗放學回來了。
保母迎上去,「小穗,媽媽有客人,快來跟我洗手吃點心。」接著吩咐司機去買水果。
馮妙屏看在眼裡,忽然說:「你的生活很豐足。」
「我不是靠王裕進。」
「他一直說你不肯離婚。」
「他沒有對你說出真相。」
馮妙屏心死了,「他一直騙我。」
素球輕輕說:「一個人不可能順利一生,縱有挫折,也得盡力克服。」
馮妙屏掩臉。
小穗換上便服過來,手上還是拿著心愛的數碼錄映機。
素球說;「還不去做功課。」
小穗笑著走開。
素球覺得是送客的時候了,她站起來。
「馮小姐,我還有事。」
那馮妙屏腳步有點踉蹌,毫無方向地離去。
剃人眉毛者終於也被人剃去眼眉。
素球不能同情她。
她把她喝過的茶杯丟進垃圾桶裡。
小穗走近,素球將女兒擁在懷中。
「媽媽,那阿姨是誰?」
「一個推銷員。」
「她賣什麼?」
「本來出售青春熱情,現在已無本錢。」
小穗沒聽懂,剛想發問,保母叫她做功課。
晚飯時間,素珊來了,穿著珊瑚色緞裙,鑽石項鏈閃閃生輝,分明是要去什麼宴會。
她說:「我還剩半小時,來陪小穗。」
素球說:「將來你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時間就輪不到小穗了。」
「誰說的,屆時我們兩家一起住。」
「誰陪你瘋。」
素珊卻說:「小穗,來,拍攝了什麼片斷,讓阿姨看看。」
剛接上電腦,手提電話響,主人家來催她赴宴,她只得匆匆離去。
她答應明天再來。
素球打一個呵欠,今日真忙真累。
半夜,仍然醒了,孤枕獨眠,醒來也沒有人可以說一句半句話。
她摸索看到廚房喝杯水,經過書房,一點睡意也沒有,便走到電腦前坐下,她開亮了小小檯燈。
小穗拿著機器拍了好幾天,到底拍了些什麼?素球不禁好奇,看看也好。
素珊說得對,電腦非常容易用,按下鈕就可以看,螢幕出現小穗拍攝的家庭電影。
咦,映像非常清晰,兩隻小貓打架,你追我逐,十分有趣,素球笑出來。
忽然鏡頭一轉,螢幕出現了兩個人,男的正是王裕進,一派悠然地在說話。
女的佝摟著背,雙臂緊緊抱在胸前,是誰?
哎呀,是她自己,是關素球,她一時間竟沒把自身認出來。
素球震驚得張大了嘴,似遭人掌摑,這麼蒼白憔悴的竟是她?
可不是,鏡頭推近,特寫中的她雙眼充滿恨意,怨懣之情畢露。
素球按下凝鏡鈕,放大映像,這下子她可看清楚了自己。
怨婦,只有怨婦才會有這樣的眼神,一直以來,大家以為關素球看得開,她也以為自己是超人:冷靜、鎮定、置身度外。
可是攝影機忠實的鏡頭出賣了她,看,她雙眼毒得會放射利箭。
原來她的真面目是這樣的。
素球跌坐在椅子上,她用手捧著頭。
半晌,鼓起最大勇氣,繼續看錄影。
啊,馮妙屏出現了。
她的歡樂時光已過,輪到她嘗試遭人遺棄的滋味,她異想天開,竟以為可以聯合關素球的力量來對付別的女人。
馮妙屏五官乾涸,握緊拳頭,有求而來。
素球自己也好不到什麼地方去,她斜眼盯著馮妙屏。嘴角不由自主,微微歪到一邊,似在冷笑,又像是幸災樂禍。
天啊,素球啪一聲關掉電腦,兩個可憐的女人,拋卻自尊,被無良異性把弄而不自知。
她終於看清楚了一切。
天濛濛亮了。
素球斟一杯冰水喝,看著窗外的曙光,她心中頓悟,就在晨曦中,她不費吹灰之力放下過去數年背得幾乎精神崩潰的重擔,抬起頭來,一臉平和。
「媽媽。」小穗叫她。
小穗聽見聲響,起來探視,素球連忙打點她上學。
然後,素球伸了伸四肢,保呼吸幾下,打電話到王裕進辦公室。
「我我王裕進。」
秘書間:「請間你是哪一位。」
「王太大。」
秘書好似不相信,也難怪她,根本王大大從來沒有出現過,她有點為難。
隔一會兒,王裕進的聲音終於傅過來,「素球,真是你,這麼早,什麼事,小穗可好?」
「你別擔心,一切正常,是我有話要說。」
「你有話說?」
王裕進不置信。
真的,那麼些年了,一直沉默的素球會有話說?
一向以來,她不是個啞巴嗎。
素球輕輕說:「麻煩你來我處,我想與你談談離婚的事。」
王裕進一時不知怎樣反應,有一段時期他非常希望妻子會自動放棄,今日,他又不想她如此撇脫。
「我馬上來。」
「好極了,謝謝你。」
王裕進半小時後就趕到。
「小穗在學校裡?」
「是,你我可自由說話。」
「素球,你要離婚?」他仍然要占嘴舌便宜。
「是,」素球說:「我不得不同意離婚是沒有選擇中選擇。」
啊,她竟變得這樣會說話了。
「為什麼會有這個決定?」
「我看清楚了自己。」
「什麼?」
「我只有一個條件:小穗跟著我直到成年,你隨時可來採訪,我不需任何贍養費,亦無其他要求。」
王裕進對於妻子這樣大方,十分意外。
「我會請區律師做文件,屆時你去簽名即可。」
他不出聲。
送給小穗的玩具屋放在書房門口,他走過去,蹲下來,把三隻玩偶放在小沙發上。
「看,父親母親一個小孩一家三口。」
素球不知道他想說什麼,像對著一個陌生人似。
「我們也是一家三口。」
素球不答。
「我太忙工作,急急想擺脫岳父的陰影創業,忽略了家庭生活。」
他還是想找理由替自己開脫。。
素球問:「我所說的,你都同意?」
「我沒有意見,我會負責小穗生活費用,並且希望你將來即使改嫁,小穗也不會改姓。」
「你放心。」
王裕進吁出長長一口氣。
他原本可以告辭,但卻一直坐著,茶都涼了,仍然不走。
這曾經是他的家,只住了幾個月,幾乎連洗手間在哪個角落都已經忘記。
他心裡還有一件事。
半晌,他問:「你可是有了別人?.」
素球失笑,「你以為是勵志電影或小說?失婚婦人一下子遇到更理想的人,過著比從前幸福百倍的生活,不不不,我打算獨自撫養小穗。」
「那麼,你以後——」
素球不想多說。
各人有各人的命運,她今日純談手續問題,她不想訴苦,王裕進也不是訴苦的對象。
「我的話已經講完。」
他忽然道歉,「素球,對不起。」
素球嗤一聲笑出來,送前夫到門口。
王裕進離去。
素球吩咐傭人收拾他的衣服雜物,裝箱送到慈善機關。
一個上午辦妥許多事,素球對自己的辦事能力另外有新的估計。
中午,素珊得到消息趕了來。
「姐姐,恭喜你。」
「你又來揶揄我。」
「我由衷替你高興,區律師已把好消息告訴我。」
「這還算是好消息?」
「怎麼不是,從此你可擺脫陰影重新開始。」
素球感喟,「以後也沒有什麼事可做。」
「噫,姐姐,人生充滿意外,越是無心,越有奇遇。」
素球不出聲。
「王裕進從此少了你這個擋箭牌,他可煩了,聽說馮妙屏不放過他,搞得身敗名裂也要與他同歸於盡。」
「你看你高興得那樣子。」
素珊不以為然,「我幹嗎要大方,我看過你的眼淚。」
「沒事了,早就干了。」
素珊說:「馮妙屏要求賠償千萬。」
「真傻,錢有什麼用。」紊球唏噓。
「忍聲吞氣是一門極高深的學問。」
「拉扯著越墜越深,屍骨無存,真不值得。」
「我們出去喝茶。」
素球想起,「我要替小穗買鞋子。」
「一起去,我陪你。」
數天之內就辦好所有手續,素球母女如常生活,素珊仍然時時來陪她們。
她帶來更多新玩意。
「看,小穗,最輕便的衛星電話。」
「阿姨有無線電腦鼠。」
「這是一隻知道你叫甚麼名字的洋娃娃。」
那具攝錄映機,已丟到一邊,不大理睬了。
她父親送的生日禮物更放在一角從來不碰,她們對玩具的態度是「會做什麼?」光是坐著不動的無聲玩偶才不稀罕。
素球自嘲:她之所以遭到淘汰,也是因為不夠精采。
玩具屋裡一家三口永恆長相廝守,現實不是這樣,現實比較殘酷。
素球取起攝錄映機把玩,自鏡頭看出去,世界十分奇異,充滿新鮮。
玉手
所有的悲劇都在剎那間發生,周素亭教授遭遇的是一場車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