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虧一次經濟衰退叫甘家榮收斂不少,他做生意的手法穩健,沒多大損失,可是以後的盈利勢必大幅減少,不得不沉著應付。
忙罷一抬頭,已經中秋。
孩子們開了學,她才有自己時間。
這幾年,以淇一直學習法文,應付日常會話,已綽綽有餘,苦無練習機會,去年到巴黎度假,用法語點茶,甘家榮詫異:「他們倒是聽得懂你說什麼」,以淇不出聲,其實,她發音標準,可用法語與學者談論存在主義。
甘家榮太忙了,買衣服給孩子,、水遠不合尺寸,他不知道他們實際上有多大。
物質生活豐盛的以淇心靈卻無比寂寞,像所有良家婦女,她把情緒控制壓抑得很好。
星期三,是她獨自到私人會所游泳的日子。
那日泳罷,她換了衣服,準備跟司機去接放學,在門口,看到一輛紅色小跑車。
噫,這輛車子好不眼熟,喚起以淇記憶。
她探頭一看車牌,不禁呆住,VJS二五八,天下有這麼巧的事。
這時司機喚她:「太太,時間到了。」
以淇只得匆匆上車。
VJS二五八是定方的車子呀,她記得再清楚沒有了,這個舊車牌,怎麼又會出現?
可惜沒有時閒!不能查個究竟。
孩子們見到母親來接,非常雀躍,乘機要求去吃冰淇淋,以淇說:「要補習呢,趕快回家是正經。」
七歲的冠珠與六歲的冠球嘰嘰喳喳說個不休,把以淇的思緒自紅色跑車扯了回來。
她握緊了子女的手。
又一個星期三,以淇自會所泳池出來,再見到那輛跑車停在最當眼處。
她召管理員過來問話:「請問這輛車子屬於誰?」
管理員無奈苦笑,「甘太太,我也想知道,也許是某會員的客人吧,這裡不准停車,可是又不好意思拖車。」
以淇點點頭。
像是定方的作風,車子無論丟在甚麼地方,至要緊方便,無比滿灑。
這當然不是他的車子。
張定方已不在人世。
以淇黯然低頭。
接著,她到宴會部去打點那晚請客的細節。
甘家榮的親戚自美國來度假,總得招呼一兩次。
以淇看過萊單,選了香檳,才離開會所,那輛小跑車已經開走。
她怔怔問:「是你嗎,定方,可是你?」
甘家司機打開車門,「太太,冠球在學校摔傷膝頭,我已接他到醫務所。」
「什麼?」
以淇匆匆趕到家庭醫生處,幸虧冠球無大礙,但是已經哭得一塌糊塗。
以淇輕輕對他說:「真男人不哭泣,男孩子長大了要照顧妻兒,怎麼自己倒先哭起來?」
冠球這才停止流淚,由司機抱著下樓。
那天晚上,甘家榮宜接由辦公室到會所,以淇與他會合,兩人上演一場標準夫妻的好戲,應酬親戚。
以淇喝多了幾杯。
散席後滿以為可以同車回家,誰知甘家榮說,「我還有點事。」
事,什麼事?
問他也不會說,不如不問。
晚風已經很涼冽,以淇拉緊披肩,走出宴會廳,又看到了那輛紅車。
酒氣上湧,以淇忽然淚盈於睫,「定方。」她喃喃說。
猛一抬頭,看見樹下站著一個穿禮服的年輕男子,正對著她笑。
呵烏亮的頭髮,褐色皮膚,會笑的眼睛,高大身段,這不是張定方嗎?
以淇向他招手,「定方,」她追上去,腳下不知絆到什麼,一跤摔在地。她覺得頭先著地,咚地一聲,金星亂冒。
幸虧張定方趕過來扶起她,「以淇,以淇。」
「定方,你看我多狼狽。」
「我在這裡,別怕。」
以淇淚似泉湧,「定方,我不快樂。」
「我明白,你放心,我會照顧你。」
以淇閉上眼睛,心底有一絲清醒:定方,怎麼會是你,你已經不在人間了。她失去知覺。
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裡。
甘家榮站她身旁,「你沒事了,以淇,醫生說你隨時可以回家。」
以淇茫然問,「發生什麼事?」
「你喝多了一點,在停車場跌一跤,幸好司機扶起你,叫救護車,結果額頭縫了兩針。」
「原來如此。」
「以淇,以後小心點,報上會登出來。」
「是,我知道。」
「我回公司去了。」
原來已經是第二天中午。
定方……她閉上眼睛。
司機來接她,「太太,可幸沒事。」
「謝謝你。」
司機連忙說:「應該的。」
「昨晚,你扶起我的時候,有沒有見到什麼人?」
司機搖頭,「只得你一人,太太。」
到家,以淇取來鏡子一看,左額角上疤痕像第三條眼眉。
在這個位置上,定方也有一條細長疤痕,因打架受傷得來。
以淇耳畔彷彿傳來母親的懇求聲:「無論如何不可與張定方在一起,他是個野孩子,性格不羈疏狂,讀書成績差,不務正業,他父親又不喜歡他。」
母親堅決反對他們的會。
「張定方生母是一個舞女,已經失寵,沒有社會地位,以淇,你睜大眼睛看清楚。」
以淇不管,晚上,趁父母睡了,沿水管爬下露台去見張定方,他用來接載她的,正是那輛紅色的小跑車。
他教會她跳舞、逃學、接吻。
以淇睡眠不足,功課一落千丈,受父母嚴重責備,可是,她從來沒有那樣快樂過。
與定方在開篷車內邊聽音樂邊看一天繁星,她說:「定方,這一生我不會愛任何人出愛你更多。」
她知道這是真的。
然後,父親得了癌症。
醫治了半年,壞細胞擴散,垂危時他仍不失尊嚴,非常鎮定。
他召女兒說話。
「爸爸……」以淇哭了。
「別流淚,我有足夠節蓄,你們會生活無憂。」
以淇伏在他身上。
「以淇,爸爸有最後一個請求。」
以淇抬起頭來。
「以淇,為你自己將來,我請求你,與張定方這個人斷絕往來。」
以淇抹乾眼淚,輕輕地說:「爸爸,我答應你。」
她看到父親露出安樂的微笑。
接著的一段日子,她與家人幫父親在生死線上掙扎。
是這個人生中最大痛苦暫時驅逐了張定方的影子,少女的她遵守諾言,再也不與他通音訊。
他打電話來,送信上門,在樓下呆等,以淇統統視若無睹,今日想來,真不知怎樣會做得到。
那個夏天,她瘦了十多磅,大眼睛有點呆,來回跑醫院,但慈父終告不治。
以淇覺得身體某一部價隨父親而去,又像被一隻大手挖走了心臟,每夜驚醒,眼淚汨汨流下。
回憶到這裡,孩子放學回來了,依依膝下,無比親熱。
這幾年生活富裕,家裡有兩個工人,家務不勞以淇操心。
她回到書房,打開鎖著的抽屜,取出舊時的照片簿,還未翻閱,只覺頭暈。
她照鏡子,嚇一大跳,只見頭臉都腫起來,她立刻致電醫生。
余竇珊醫生是她老朋友,立刻自診所趕至二看以淇,馬上決定叫救護車。
以淇*退不願意,「我剛自醫院出來。」
「我懷疑你腦部有積水,需詳加檢查。」
「孩子們——」
「別擔心,檢查很快有結果,快叫甘家榮來。」
以淇忽然微笑,「他有事,別去麻煩他。」
她向孩子們交待一下,便跟余醫生離去。
以淇在半途已經嘔吐起來,她閉著眼睛強忍痛苦。
余醫生先找到病床,然後才替她登記。
以淇一躺下來,就聽見有人叫她。
她睜開眼睛,又看到張定方,他穿著白襯衫卡其褲,同當年一模一樣。
「定方,」她一點也不怕,「你還是那麼年輕。」
他微笑著走近她,「那是因為我辭世時只得廿二歲。」
以淇怔怔地問:「你已不在人世了?」
定方像是有點意外,「他們沒告訴你?」
以淇答:「我聽說了,只是不相信。」
「以淇,我今日來,是要帶走你。」
「我,」以淇發呆,「你要我跟你走?」
「你一早就應跟我走。」
「定方,我已婚,有兩個孩子需要照顧。」
「我以為在世上你最愛我。」
「但是子女因我來到人間——」
定方笑了,「你諸多藉口。」
以淇落下淚來,「你仍然年輕英俊。」
這時候,以淇忽然聽見身邊人聲嘈雜,她怕定方會離去,搶著說:「定方,我有責任——」
她聽見余醫生叫她:「以淇,馬上替你做手術,以淇,醒醒,以淇。」
以淇勉強睜開雙眼,疲倦地說:「我過不了這關。」
「以淇,振作一點。」
「不必麻煩了。」
「在這裡簽字。」
「不。」
「以淇,冠珠及冠球等你回家。」
提到孩子,以淇混身顫抖,不由得握住筆簽字。
「你還得看著子女人大學以及結婚生子,這麼早想開小差,沒那麼容易。」
這時,有人氣急敗壞跑進來,「到底怎麼一回事?」
一聽是甘家榮的聲音,以淇只覺討厭,她根本不需要他,她別轉面孔。
余醫生告訴他:「在急症室一時沒診斷出來,現在立刻做手術,放心,不是大事。」
甘家榮說:「醫生,請你盡力。」
余醫生這時忽然冷笑,「甘先生,你平時多關心一下妻子,就不用臨急抱佛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