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會即逝。」
小梅再三重複,「我不怕。」
這時,小梅看到另外一個女子緩緩走進來,她向小梅鞠躬。
「這位姐姐,你不願的話,該輪到我了。」
小梅十分訝異,「你可有看清楚?大妹未婚懷孕,你將會是個沒有父親的孩子。」
那女子面目娟秀,笑笑說:「孤兒也可以出人頭地。」
「可是,那要經過多少掙扎。」
「憑一己力量,戰勝環境,必有成就感。」
「哎呀,你是多麼勇敢。」
那女子說:「承讓,承讓。」
小梅低下頭。
她已經沒有機會。
她走到屋外,坐在街沿,落下淚來。
路人匆匆忙忙走來走去,沒有一個人看得見她,與她說上一句話。
小梅既渴又倦。
女聲問:「後悔?」
小梅搖搖頭。
「從沒見過如此固執的人。」
「我還是人嗎,我已經不是人了。」
「其實,剛才你見過的三個孩子,都可以成為身心健康的人,勝過他們父母。」
小梅感喟,「年輕不知道苦,回頭想,直打哆嗦,不知如何熬過來。」
「你有何打算?」
「我己失去尋找新生命的機會,只得四處遊蕩,你可需聘用助手,我跟你可好?」
女聲啼笑皆非,「別開玩笑了。」
小梅頹然,「這早晚,他們也該發現我的肉體了吧。」
「你還在乎嗎?」
「到底用了這些年,當然有所眷戀。」
「你並不珍惜,亦無好好保護善待它。」
小梅歎口氣,「這是我的錯。」
「不捨得舊軀殼?」
小梅問:「爸媽會傷心嗎?」
女聲反間:「你說呢?」
「年輕生命無故終止,一定會引起傷感,像清晨綻放的水仙,未看到中午。」
「形容得很好。」
「他們要多久才發覺我倒在地上?」
女聲忽然冷淡起來,「誰知道,三五七天,甚至一個半個月。」
小梅沉默。
「你既然已作決定,恕我還有別的任務,我要走了。」
「那我——」
女聲不耐煩,「一天到晚我我我,你是誰,誰關心,那麼普通的一個人,卻把自己看得那麼重要,所以有今日這種結局。」
小梅一怔,覺得她說得也有道理。
的確是,自我中心的她漸漸自慰自憐。
「自殺的人還有那麼多要求!」
「慢著。」
「什麼事?」
「你說我自殺?」
「是。」
「我可沒自殺,你誤會了。」
女聲失笑,「是嗎,說來聽聽。」
「我只是失足。」
「過了廿一歲,失足也是你自己的責任。」
「我是其的自高處摔下,碰到頭部,不治身亡。」
「可是你喝那麼多酒。」
「許多人都愛喝上一杯,罪不致死。」
「你別狡辯,自殺與否,回去看個究竟。」
「回去?」
「跟我來。」
「你可以控制時間空間?」
女聲不理她,「這事可不能搞錯,我只管自殺個案,別的不是我職責。」
剎那間小梅覺得她己回到熟悉的環境,抬頭一看,正是自己的小公寓。
哎呀,不知多久沒開窗了,整個客廳有股霉味。
然後,她呆住了。
她看到自己倒在地上,後腦流出血來,小小一灘,已經凝固,變成紫黑色。
小梅直嚷:「快喚救護車!」
女聲冷冷說:「誰去叫?你我又不是這世界上的人。」
小梅急得團團轉,「怎麼沒有人來扶我一把?」
「所以做人要自己爭氣,敖小梅,人不自愛,誰來愛你。」
小梅急得落下淚來。
太糟蹋自己,太不懂得珍惜自己了。
女聲說:「讓我看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像電視上的回放片段,小梅看到她自己端了小棍子站上去取行李夾,失足跌倒在地,後腦先撞到玻璃茶几角,再重重墮地。
鮮血立刻溢出。
女聲說:「嗯,的確不是自殺。」
小梅懇求:「快,快叫人救我。」
「對不起,」女聲無奈,「你命中沒有救星,能救你的,唯有你自己。」
小梅急問:「我如何自救?」
「要不要試一試?」
「我都昏迷了,怎麼試?」
「努力掙扎,這是你的生命。」
「好,給我一次機會,失敗了,我一無所有,成功了,我做回自己。」
「你願意做回敖小梅?」
「是。」
「那又何必多事,你看你,自暴自棄那麼長一段日子,不知所云。」
小梅心境忽然之間明澈如鏡,「讓我回去。」
「好好做人。」
有人在她身後一推,小梅立刻恢復知覺,她的手腳蠕動一下,面孔上冷膩膩,她知道是血。
她用盡了力氣,才伸手取到電話。
她按了緊急號碼。
「救命。」她聲音微弱,「救命。」
小梅再度失去知覺。
這次醒來,眼前一片白,她放心了,這分明是醫院,她無恙,她得救了。
看護見她甦醒,立刻過來診視,「醫生馬上到,別怕,頭上縫了五針,休養數日可以出院。」
小梅感慨萬千,呵,再世為人了。
「同事與親友都來看過你。」
小梅點點頭。
「幸虧你及時撥三條九召救護車。」
小梅不語,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她便是新生命,想到選來選去,還是選回做自己。
「醫生說你血液中含過多酒精,這是你失足的原因?出院後千萬把酒戒掉才是。」
小梅微笑,唯唯喏喏。
都是一場夢嗎,可是女聲是那樣熟悉,喏,同看護的聲音差不多:略帶權威,可是不失體貼,像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
醫生進來了,問候幾句,給了點鼓勵。
小梅知道她應該怎麼做。
她同別人說:「摔了一跤,沒有別的事。」
自此之後,她換了一個人。
整個敖小梅都變了。
她現在事事感恩、大方、不計較、體貼、忍讓、願意幫助人。
隨即她發覺,社會其實不需要天才或是奇才。最有用的,是刻苦又肯用功的人,處世做事,態度最重要,她把以前那種懷才不遇,憤世族俗的脾氣全收起來,上司很快發覺她的優點,馬上予以重用。
生活日趨正常,她亦恢復約會,對像不是那麼易找,可是至少她已重新展開社交活動。
一日,在夢中,她又聽到那熟悉的聲音。
「敖小梅,好嗎?」
小梅不勝訝異,「你是真的?」
女聲笑,「你說呢?」
「我還以為我做夢夕」
「很高興看到你生活得比從前好。」
小梅謙道:「還可以進步。」
「幸虧活轉來了可是?」
小梅無限唏噓,「只差那麼一點點。」
「今年年底,你會碰到未來伴侶。」
小梅欣喜,「是個好人嗎?」
「不會叫你失望。」
「富有嗎、英俊嗎、體貼嗎?」
「你並不是那麼稀罕一個人的金錢與外貌。」
「你很瞭解我。」
「好好做敖小梅。」
「知道。」
她翻了個身,睡得很香甜。
團聚
文慧又一次提醒大妹文佳:「一定要準時到。」
「知道了,我已經出門,半小時後到飛機場。」
「文銳會自新加坡來。」
「屆時見吧。」
母親六十歲壽辰,三姐妹雖然住在不同的城市,這次總得聚一聚。
不像一些姐妹,她們三人不算親厚,各有各的長相,性格也天南地北,生活中選擇亦大有分別,所以平日也不大通電話,唯一相同之處,也許是大家都忙。
文慧路途最遠,自溫哥華回去繞小半個地球,文佳其次,從雪梨只飛數小時便到。
最方便是文銳,讀完一本小說便可抵埠。
可是見得最少的也是文銳,她永遠馬不停蹄忙忙忙忙,不是到倫敦去讀一個課程,就是在南歐渡假,神出鬼沒。
文慧半年前便千叮萬囑:「九月廿五一定要抽時間給母親,請記住十月懷胎之恩。」
文銳這伶俐鬼忽然吟道:「可憐寸草心,難報三春暉。」
該剎那文慧知道小妹不會爽約。
三姐妹當中只得文慧一個人有家。
她同丈夫馬仲強說:「就去三天即返,你好好看住弟弟。」
最不捨得三歲的兒子。
「半夜哭叫媽媽怎麼辦?」
「著他堅強點,真男人不哭泣,還有,大丈夫流血不流淚。」
「其實最好帶他一起回去。」
「我怕他水土不服,再者,我一人回去,隨便在哪個角落打地鋪睡都行,省旅店費。」
「那麼,早去早回。」
「知道。」
「還有,家事,別對人說。」
這次文慧沒有回答。
她獨自挽著行李出門。
上了飛機鬆口氣,終於暫時離開洗熨煮,主婦生涯不易捱,有機會輕鬆一下,應當視作渡假,好好享受。
正假寐,忽然聽見幼兒啼哭:「媽媽,媽媽」,文慧立刻驚醒。
片刻才知道不是弟弟,不禁失笑,她輕輕說:「可憐寸草心,難報三春暉。」
大妹文佳結婚一年迅速分手,小妹一直只願談戀愛,可能都是聰明人。
十二個小時一下子過去,有點累,可以支持,新飛機場大得無邊無涯,無人接,文慧打算用公共交通工具,可省即省。
但是一出信道就看見有人拿著大紙板,上寫「文慧」二字。
呵意外之喜,誰?
那人也看見了文慧,立刻迎上來,「文小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