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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三個字後無比蒼涼。

  「有無時間把你的故事告訴我?」

  女郎無奈,「你又可有六個鐘頭?」

  劉立成攤攤手,「夜未央。」

  傭人捧進來宵夜,兩隻碗,兩副筷,可是,仍然裝作看不見客人。

  劉立成說:「先吃點東西。」

  女郎說:「我不餓。」

  劉立成笑笑,「你放心,我雖不是君子人,可是也不會欺侮女人,你隨時可以走。」

  女郎問:「真的?」

  「回家去,好好做人。」

  女郎笑了,像是不相信這世上會有如此老土的好人。

  她說:「此刻我又覺得有胃口。」

  她取起麵碗,一下子把雞絲面吃得一乾二淨。

  然後,她坐下來,伸個懶腰,輕輕說:「這下子,我又不願走了。」

  劉立成歎口氣,「你看你,好好一個女孩,竟淪落到被人當賭注。」

  女郎甚有愧意。

  「別告訴我是為著父親早去,母親重病,而弟妹又嗷嗷待哺的緣故。」

  她看著窗外。

  「也別告訴我是為著想穿得更好吃得更好。」

  女郎微笑,「我有種感覺,你會比其他人更難侍候。」

  劉立成迅速答:「那當然,我尚有誠意。」

  「贏我過來,倒底是為什麼?」

  「我喜歡你,覺得你不應跟著鄧某那種人混飯吃。」

  「世上有千千萬萬的鄧某人,我們不過自一個鄧氏的手,再傳到另一個鄧氏的手去。」

  「你不考慮改變生活方式?」

  女郎笑,「感化官,談何容易。」

  劉立成看看她。

  「你看,我們在太陽落山後才開始工作,凌晨休息,每天工作六七個小時,收入豐厚,小帳數目驚人,如何轉行?」

  劉立成說:「可是,你得出賣靈魂。」

  女郎噓一聲,笑笑說:「一個人只能賣他所有的東西,不過,你可別說出去,他們以為我有靈魂,其實沒有。」

  劉立成搖搖頭。

  女郎問:「不相信?」

  劉立成答:「你不但有靈魂,且有一個非常傷感的靈魂。」

  女郎愣住,緩緩轉過頭去,低下頭,露出雪白的頸項。

  劉立成歎口氣,「盈盈,回頭是岸。」

  他拉開抽屜,取出支票部,寫了張支票。

  「給你,學一門手藝,做點小生意。」

  盈盈過去,取過支票,一看數目,怔住,接著,她輕輕說:「我不要。」

  劉立成揚起一條眉毛,「什麼?」

  「無功不受祿。」

  「你有功,剛才,多謝你沒拆穿我的西洋鏡。」

  「為什麼無緣無故對我那麼好?」

  「並非沒有原因。」

  「告訴我。」

  「我妻子去世之前,患病已有一段時間,明知不治,卻強自振作,她的聲音非常像你,清甜自然,但背後隱著淒酸。」

  「啊。」

  「有兩句詩,不知你有否聽過: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盈盈衝口而出,「所以你同情我。」

  劉立成把支票放進她銀色小手袋中,「別叫我失望。」

  「我可以隨時走出這間房間?」

  「當然。」

  「世上彷彿許久沒有發生這樣好的事了。」

  她淚盈於睫。

  劉立成送她下樓去,叫司機把她載返家中。

  上了車,已駛出去十來公尺,忽然車子又停下來,車窗降下,她探出頭來,劉立成步向前,聽她有什麼話說。

  只聽得她誠懇地說:「我祝福你,劉先生。」

  劉立成頷首,車子漸漸遠去。

  故事說到這裡,好像該結束了,只有在故事中,活生生的賭注,才有這樣好的下場。

  但是生活必需繼續。

  劉立成搞了一個盛大的告別聚會,邀請近五百位賓客,開開心心玩了一個通宵,到了翌日中午,還有醉酒的客人自客房出來問要濃茶。

  可是最終有聚必有散,客人統統離去,劉立成令所有傭人放假,重新裝修大宅,他孑然一人,到倫敦去了。

  許多親友都想為他介紹對象,他溫和他婉拒。

  他只想清靜。

  這些年來,關於他感情生活的謠傳也很多,劉立成的名譽並非上佳。

  許多名門淑女一聽這三個字說不定就害怕,他也無謂去做社交圈的新話柄。

  他逛了一間書店又一間,喜歡蹭博物館,倦了找一間小食店填飽肚子,膩了便到巴黎玩數日。

  這樣,他竟在歐洲就了下來,樂不思蜀,留著鬍髭,穿便衣,女伴不是金髮就是紅髮,晃眼便半年過去,不思歸。

  公司其他拍檔開始催他回去。

  追得緊了,他索性表演失蹤。

  可是電話錄音機裡留著一個訊息:「劉立成,我們需要你,請速現身,半年療傷期對現代人來說已是奢侈,你的夥伴戚成義。」

  聽到這樣的懇求,劉立成忽然覺得自己不合理之至,歉甚,終於決定告別流浪生

  活。

  他打算在週末還去。

  星期五上午,他到相熟的書店去取訂書。

  拿到那本十九世紀末期初版狄更斯的塊肉餘生,他站在店堂欣賞了一會兒。

  冷不防吸引了一個人的注意力。

  「能給我看看嗎?」

  一抬頭,他便知道是她了。

  秀麗的面孔,文靜名貴的衣著,與他有一般嗜好,她叫王唯綺,廿七歲,是位建築師,承繼父業,在倫敦擁有一例小小建築公司。

  他們到茶座去談了一個下午,說到最後,劉立成遺憾地說:「可惜我明天便要走了。」

  「去何處?」

  「香港。」

  「哎呀,我也是明天去香港。」

  而且是同一班飛機,這樣的巧合,叫做緣份。

  故事到這個階段,真的應該結束了,好心人有好報,應了盈盈對劉立成的祝福。

  又過了半年,他倆在香港結婚。

  婚禮非常簡單,連酒會也不設,註冊、蜜月,然後開始養兒育女的大計。

  劉太太在懷孕時口味刁鑽,喜歡吃各式各樣甜品,否則就情願捱餓。

  劉立成只得與司機二人挖空心思尋幽探秘。

  「有一家小小專門甜品店裡的自製芒果冰淇淋簡直一流。」

  「還等什麼?馬上去。」

  司機把車停在橫巷,他們兩夫妻一進甜品店,就知道找對了地方。

  那小小的店面洋溢著一股甜香,劉太太興奮地買了十來種不同點心,劉立成一直笑問:「你怎麼吃得了那麼多?」

  然後,老闆娘出來了,她笑笑說:「劉先生,今日我請客。」

  劉立成一抬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笑意盈盈,一雙美目情深款款。

  呵,別來無恙乎。

  劉立成心底無限寬慰,她到底站起來了。

  劉太太訝異,「原來是朋友。」

  老闆娘連忙說:「劉先生在生意上幫過我好大一個忙,以後來吃甜品,無論如何不可收他費用。」

  「那怎麼可以,你是開門做生意的呀。」

  「托賴,小店生意不錯,小店請得起。」

  劉立成一直頷首。

  臨走,才發覺店名叫成功,看來,也是為了紀念劉立成。

  回家途中,劉太太說,「我竟不知你有那麼可愛的朋友。」

  「許久沒見面,看見她生意成功,非常替她高興。」

  「你幫過她什麼忙?」

  「不足掛齒。」

  「嗯,你猜,我該先吃哪一隻冰淇淋?」

  「櫻桃,粉紅色,多漂亮。」

  酒保

  高小芬是一名調酒師。

  她加入這個行業是完全無意的。

  在英國念酒店食物管理的她當然會得調酒,可是不精,去酒店應徵工作,只得酒吧有一個空位,她不想空閒在家,馬上接受。

  小芬運氣好,她遇見一位即將退休的調酒師傅,覺得她討人歡喜,於是將全身工夫傳授給她。

  師傅本身不喝酒。

  小芬則不喝混合酒,師徒倆性格有異曲同工之妙。

  三個月後,小芬已得師傅真傳。

  那時,行政部有一職位,可是,她又不想去了。

  她決定在酒吧耽一年,看看眾生相。

  況且,調酒師的薪水比初級經理高得多。

  酒店規定他們穿制服,在男裝與女裝之間,小芬挑男式制服穿:白襯衫,黑西裝與長褲,長髮梳成一條辮子,非常精神爽利。

  經理看她那種打扮,本來不贊成,可是又挑不出錯在何處,漸漸女待也申請穿男裝,方便工作,開過會,終於通過自由選擇。

  全世界所有的酒保都是酒客的好朋友。

  多喝兩杯,有什麼話說不出來。

  從「小芬我妻子\老闆\弟兄不瞭解我」到江湖上各式恩怨,以及戀愛過程都和盤托上。

  反正何處講何處散翌日酒醒煙消雲散。

  酒吧是一個奇怪的地方。

  白天,平平無奇,幾張圓抬,幾張椅子,地毯上污漬斑斑,天天清洗也不管用。

  可是入夜,一開燈,它就像一個姿色平常的女子經過悉心住扮,變成艷女。

  玻璃杯亮晶晶,笑聲樂聲熱鬧,柔和燈光下,人人面色祥和。

  雖然不見天日,小芬也不介意在此上班。

  母親這樣同她說:「當心人家誤會你是個舞女。」

  小芬答:「我很少理會人家怎麼想。」

  況且,舞小姐收入那麼高,不能比。

  今日,是她上班一週年紀念。

  特別感觸,因為上頭決定調她到宴會部,她穿制服的歲月,恐怕要結束了。

  今夜,她把頭髮束到腦後,搽上紫紅的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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