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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玉嬋失望。

  可是,也屬意料中事。

  有誰會拒絕這樣秀麗端莊的富女。

  「李小姐,你有什麼憧憬。」

  李日虹低下頭。

  她考慮了很久,反問:「憧憬二字何解?」

  玉嬋笑,倒底自幼在外國長大。

  她為她解釋:「盼望,希望得到。」

  「啊。」

  玉嬋催她:「可以說給我聽聽嗎?」

  「從來沒有人問過這個問題。」

  「是,因為你那樣成功,要風得風,要兩得兩,還有什麼好憧憬的。」

  李日虹忽然這樣說:「今年夏季,我返回約克郡老家度假。」

  「老屋有一個馬廄,一直由史蔑夫打理,他有一獨子,約十八九歲,放假就到我家幫忙打雜。」

  咦,這同富女的憧憬有何關連。

  「那青年高大英俊,不修邊幅,不擅詞令,全不受商業社會污染,大家都喜歡他。」

  她深深歎口氣。

  噫,莫非──

  「一日,我策騎返來,看到他在馬廄洗馬,一年輕傭婦正替他挽水過來,二人談笑,忽然他拿起水潑向那女子,那女子也用水潑地,二人渾身盡濕,卻毫不介意,繼續在明媚的日光下嬉戲。」

  玉嬋不禁入神。

  「二人眼中都有盎然的慾念,可是,我絲毫不覺猥瑣,那根本是人的天性之一,不用排斥壓抑,可是,在這個時候,他們看到了馬上的我,女傭隨即走開,他過來幫我牽馬。」

  「你驚破了好事,不過不怕,有的是機會。」

  「彭小姐,那樣自然單純,毫無矯情,絕無企圖的男歡女愛,正是我畢生的憧憬。」

  玉嬋聳然動容。

  夠了,已經夠材料交差。

  李日虹的表逢能力十分強,她把她的心意交待得一清二楚。

  「李小姐,這出奇的坦白──」

  她笑,「我很慶幸今日的我已不必凡事支吾以對。」

  說得好。

  玉嬋取出照相機,替李日虹拍下一連串照片。

  她反問記者:「我的憧憬,會有一日實現嗎?」

  玉嬋停止按快門,「不,李小姐,恐怕永無實現之日。」

  「為什麼?」

  「你身份太矜貴,生活太複雜,每一個接近你的人對你都有所企圖,怎麼可能得到單純的感情。」

  李日虹坐下來,神情有點憔悴。

  「最後一個問題:你有何失敗之處。」

  她苦笑,「你有無六個小時?」

  玉嬋微笑,「李小姐大可長話短說。」

  「家母已經去世,我最失敗是不在她在生之際好好與她相處。」

  玉嬋怪同情,「孝順的女子通常會這麼想。」

  「什麼,我以為不孝才會產生懺悔。」

  玉嬋笑,「不孝,根本心中沒有父母,又怎麼會後悔?」

  「啊。」李日虹像是剛剛弄清楚這一點。

  時間到了。

  玉嬋站起來告辭。

  「彭小姐,貴報有你那樣出色的人才一定會有前途。」

  「嘩,這話真應對我老闆說。」

  玉嬋甫走近門口,已經有人替她開門。

  門外,正是鄧青雲,原來這段時間,他一直在外頭默默守候。

  看樣子做私人秘書也全然沒有下班的時間。

  他送玉嬋到電梯口。

  「請回。」

  「時間不早了,請乘我們準備的車子回府。」

  「我回報館。」

  「沒有問題。」

  他同她走到門口。

  玉嬋那記者本色又發作了。

  她問:「你在顯澤做了多久。」

  「三年。」

  「一直跟著李小姐?」

  這時,一輛黑色大轎車駛過來。

  鄧青雲替玉嬋拉開車門,一連串動作配合得天衣無縫,玉嬋只覺得他懂得禮貌,願意使訪者得到最佳待遇,但一點不覺得他卑恭屈膝。

  找得到這樣的夥計,實在難得。

  車子一直把她載返報館。

  訪問稿寫出來,吳志光頭一個看到。

  「她真的對你那樣說?」

  「是。」

  「嘩,有看頭,沒想到富女的意願如此簡單。」

  「可以想像,她所有的追求者讀後會得瞠目結舌。」

  「也就是俗稱跌眼鏡了。」

  第二天,玉嬋與鄧青雲通了一次電話。

  他聲音爽朗,叫人一聽便有無限好感。

  「李小姐到紐約去了。」

  「我那篇訪問搞在付印之前想請她過目。」

  「李小姐已吩咐過我,她說不必了,彭小姐一定會幫她寫得很好。」

  玉嬋一怔。

  這樣信任,更加不易做,她又自我審核一遍,把略為尖刻的字眼刪除。

  總編輯老陳看過,好不詫異,「真奇怪,與她平時形象大大不同。」

  玉嬋微微笑。

  「寫得好極了。」

  玉嬋說:「功不在我,要是當事人不合作,我怎麼寫,由此可知,寫得再辛苦,也不是我的功勞。」

  「好像很有感慨。」

  「是,我打算創作小說。」

  「李日虹真的比較像小說人物。」

  真沒想到她有一顆那樣天真的心。

  下班,玉嬋逛馬路。

  她喜歡看眾生相,一路觀人。

  一個年輕人站在地車站等朋友,神情有點焦急,忽然之間,他雙眼亮起,人來了。

  少女急急奔過來,他立刻笑,一臉歡容,身上每個細胞都歡暢的樣子。

  他倆輕輕擁抱。

  玉嬋在一旁怔怔地看著。

  如此單純的男歡女愛,對彭玉嬋來說,何嘗不是一種憧憬。

  她也嚮往呀。

  半晌,人家肩樓肩的離去,玉嬋才買了幾份雜誌,打道回府。

  訪問出來了,讀者紛紛致電編輯部,表示激賞。

  「李日虹回來沒有?」吳志光問。

  玉嬋撥電話到顯澤機構,那邊答:「李小姐尚未回來。」

  「那麼,請替我接鄧青雲。」

  「鄧先生放假,我幫你接到他助手處。」

  那助手一般精乖伶俐,「彭小姐,幸會,鄧青雲到紐約去了。」

  玉嬋的心一動。

  「有無說幾時回來?」

  「好像是一兩個星期。」

  「是與李小姐會合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打個哈哈。

  「謝謝你。」

  「不客氣,彭小姐有何事儘管與我聯絡,我叫陳日良。」

  玉嬋掛上電話。

  一起到外國去了。

  在這裡,她在上,他在下,是賓主關係,到了外頭,兩個都是年輕人。

  一定可以發現許多共同點。

  許多女性都認為找對象講條件,男方必需能夠照顧她,呵護她,學識經濟府況都比她好,使她一生都有安全感。

  這真是苛求,也無此必要.人最好妥善照顧自己,那樣,才可放心出去談戀愛。

  不知李日虹與鄧青雲之間可會產生些什麼。

  過了一段日子,玉嬋自採訪組退下來,她決定創作一個長篇。

  篇名就叫憧憬。

  她在等待結局出現。

  不到三個月,報章財經版刊出消息,顯澤機構李日虹辭去職務,宣佈退休。

  玉嬋立刻撥電話給陳日良。

  陳君說:「李小姐現在溫哥華。」

  「那麼,鄧青雲呢?」

  陳君答:「鄧先生已經辭職,我代替他的位置。」

  「恭喜你,升職了。」

  「托賴。」言語間十分親切。

  可是其實他們沒有見過面。

  雙方有一剎那沉默。

  然後,陳日良輕輕說:「我曾拜讀彭小姐大作,十分欽佩。」

  玉嬋笑,「我請你喝咖啡如何?」

  他大喜,「隨便何日何時我都有空。」

  「一小時後在顯澤樓下見。」

  「我胸襟會插一朵康乃馨。」

  玉嬋被他逗得笑出來,能笑就好,伴侶如果能叫你笑,請多珍惜,那是極之難能可貴的一件事。

  呵人生路上到處都是名與利,唾手可得,歡笑難尋。

  玉嬋到了約會地點,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們熱烈地握手。

  「真沒想到有那麼漂亮的女作家。」

  玉嬋又笑了,「我已退出採訪組,學寫小說。」

  「那敢情好,可以對你坦誠地說話了。」

  「有什麼消息?」

  「李小姐結婚了。」

  「呵,那多好。」

  「猜一猜對象是誰。」

  「鄧青雲。」

  陳日良詫異,「天下怎麼會有你那樣聰明的人。」

  「不過是一加一等於二。」玉嬋笑。

  「她一直喜歡他,終於捨棄階級而取愛情。」

  玉嬋沉默,真是好決定,現在李日虹才真正什麼都有了。

  「小說進行如何?」

  「細節還需商榷。」

  這一對,也大有發展餘地。

  賭注

  鄧正偉額角冒著汗,手上拿著一副牌,故作鎮靜。

  對手劉立成、心中暗暗歎氣,姿勢這樣難看,贏了也等於輸了。

  本來賭桌上有五個人,現在都已退出,在一旁看他們下注。

  他們賭的牌,俗稱沙蟹。

  劉立成不認識鄧正偉,是一個朋友的朋友把他帶來,劉立成好客,最近做電腦生意頗賺了一點錢,時時在寬敞的家裡招待客人。

  可是,從來沒有見過像鄧正偉賭品那樣壞的人。

  贏一點點,趾高氣揚,囂張萬分,似要全桌人拜服讚美,輸一點點,又垂頭喪氣,十分沮喪,最好有人安慰。

  如此膚淺!

  而且賭注落得那麼大。

  這時劉立成手上已有一對十。

  不一定嬴,可是也不一定輸,還有兩隻牌未發下來。

  而鄧正偉在這個晚上,已經輸了近二十萬元。

  作為主人家,劉立成說:「這是最後一鋪,然後,我們該吃飯了。」

  牌發下來,鄧氏面前是一對皮蛋。

  他意氣風發,掏出一條車匙,「我加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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