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嬋失望。
可是,也屬意料中事。
有誰會拒絕這樣秀麗端莊的富女。
「李小姐,你有什麼憧憬。」
李日虹低下頭。
她考慮了很久,反問:「憧憬二字何解?」
玉嬋笑,倒底自幼在外國長大。
她為她解釋:「盼望,希望得到。」
「啊。」
玉嬋催她:「可以說給我聽聽嗎?」
「從來沒有人問過這個問題。」
「是,因為你那樣成功,要風得風,要兩得兩,還有什麼好憧憬的。」
李日虹忽然這樣說:「今年夏季,我返回約克郡老家度假。」
「老屋有一個馬廄,一直由史蔑夫打理,他有一獨子,約十八九歲,放假就到我家幫忙打雜。」
咦,這同富女的憧憬有何關連。
「那青年高大英俊,不修邊幅,不擅詞令,全不受商業社會污染,大家都喜歡他。」
她深深歎口氣。
噫,莫非──
「一日,我策騎返來,看到他在馬廄洗馬,一年輕傭婦正替他挽水過來,二人談笑,忽然他拿起水潑向那女子,那女子也用水潑地,二人渾身盡濕,卻毫不介意,繼續在明媚的日光下嬉戲。」
玉嬋不禁入神。
「二人眼中都有盎然的慾念,可是,我絲毫不覺猥瑣,那根本是人的天性之一,不用排斥壓抑,可是,在這個時候,他們看到了馬上的我,女傭隨即走開,他過來幫我牽馬。」
「你驚破了好事,不過不怕,有的是機會。」
「彭小姐,那樣自然單純,毫無矯情,絕無企圖的男歡女愛,正是我畢生的憧憬。」
玉嬋聳然動容。
夠了,已經夠材料交差。
李日虹的表逢能力十分強,她把她的心意交待得一清二楚。
「李小姐,這出奇的坦白──」
她笑,「我很慶幸今日的我已不必凡事支吾以對。」
說得好。
玉嬋取出照相機,替李日虹拍下一連串照片。
她反問記者:「我的憧憬,會有一日實現嗎?」
玉嬋停止按快門,「不,李小姐,恐怕永無實現之日。」
「為什麼?」
「你身份太矜貴,生活太複雜,每一個接近你的人對你都有所企圖,怎麼可能得到單純的感情。」
李日虹坐下來,神情有點憔悴。
「最後一個問題:你有何失敗之處。」
她苦笑,「你有無六個小時?」
玉嬋微笑,「李小姐大可長話短說。」
「家母已經去世,我最失敗是不在她在生之際好好與她相處。」
玉嬋怪同情,「孝順的女子通常會這麼想。」
「什麼,我以為不孝才會產生懺悔。」
玉嬋笑,「不孝,根本心中沒有父母,又怎麼會後悔?」
「啊。」李日虹像是剛剛弄清楚這一點。
時間到了。
玉嬋站起來告辭。
「彭小姐,貴報有你那樣出色的人才一定會有前途。」
「嘩,這話真應對我老闆說。」
玉嬋甫走近門口,已經有人替她開門。
門外,正是鄧青雲,原來這段時間,他一直在外頭默默守候。
看樣子做私人秘書也全然沒有下班的時間。
他送玉嬋到電梯口。
「請回。」
「時間不早了,請乘我們準備的車子回府。」
「我回報館。」
「沒有問題。」
他同她走到門口。
玉嬋那記者本色又發作了。
她問:「你在顯澤做了多久。」
「三年。」
「一直跟著李小姐?」
這時,一輛黑色大轎車駛過來。
鄧青雲替玉嬋拉開車門,一連串動作配合得天衣無縫,玉嬋只覺得他懂得禮貌,願意使訪者得到最佳待遇,但一點不覺得他卑恭屈膝。
找得到這樣的夥計,實在難得。
車子一直把她載返報館。
訪問稿寫出來,吳志光頭一個看到。
「她真的對你那樣說?」
「是。」
「嘩,有看頭,沒想到富女的意願如此簡單。」
「可以想像,她所有的追求者讀後會得瞠目結舌。」
「也就是俗稱跌眼鏡了。」
第二天,玉嬋與鄧青雲通了一次電話。
他聲音爽朗,叫人一聽便有無限好感。
「李小姐到紐約去了。」
「我那篇訪問搞在付印之前想請她過目。」
「李小姐已吩咐過我,她說不必了,彭小姐一定會幫她寫得很好。」
玉嬋一怔。
這樣信任,更加不易做,她又自我審核一遍,把略為尖刻的字眼刪除。
總編輯老陳看過,好不詫異,「真奇怪,與她平時形象大大不同。」
玉嬋微微笑。
「寫得好極了。」
玉嬋說:「功不在我,要是當事人不合作,我怎麼寫,由此可知,寫得再辛苦,也不是我的功勞。」
「好像很有感慨。」
「是,我打算創作小說。」
「李日虹真的比較像小說人物。」
真沒想到她有一顆那樣天真的心。
下班,玉嬋逛馬路。
她喜歡看眾生相,一路觀人。
一個年輕人站在地車站等朋友,神情有點焦急,忽然之間,他雙眼亮起,人來了。
少女急急奔過來,他立刻笑,一臉歡容,身上每個細胞都歡暢的樣子。
他倆輕輕擁抱。
玉嬋在一旁怔怔地看著。
如此單純的男歡女愛,對彭玉嬋來說,何嘗不是一種憧憬。
她也嚮往呀。
半晌,人家肩樓肩的離去,玉嬋才買了幾份雜誌,打道回府。
訪問出來了,讀者紛紛致電編輯部,表示激賞。
「李日虹回來沒有?」吳志光問。
玉嬋撥電話到顯澤機構,那邊答:「李小姐尚未回來。」
「那麼,請替我接鄧青雲。」
「鄧先生放假,我幫你接到他助手處。」
那助手一般精乖伶俐,「彭小姐,幸會,鄧青雲到紐約去了。」
玉嬋的心一動。
「有無說幾時回來?」
「好像是一兩個星期。」
「是與李小姐會合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打個哈哈。
「謝謝你。」
「不客氣,彭小姐有何事儘管與我聯絡,我叫陳日良。」
玉嬋掛上電話。
一起到外國去了。
在這裡,她在上,他在下,是賓主關係,到了外頭,兩個都是年輕人。
一定可以發現許多共同點。
許多女性都認為找對象講條件,男方必需能夠照顧她,呵護她,學識經濟府況都比她好,使她一生都有安全感。
這真是苛求,也無此必要.人最好妥善照顧自己,那樣,才可放心出去談戀愛。
不知李日虹與鄧青雲之間可會產生些什麼。
過了一段日子,玉嬋自採訪組退下來,她決定創作一個長篇。
篇名就叫憧憬。
她在等待結局出現。
不到三個月,報章財經版刊出消息,顯澤機構李日虹辭去職務,宣佈退休。
玉嬋立刻撥電話給陳日良。
陳君說:「李小姐現在溫哥華。」
「那麼,鄧青雲呢?」
陳君答:「鄧先生已經辭職,我代替他的位置。」
「恭喜你,升職了。」
「托賴。」言語間十分親切。
可是其實他們沒有見過面。
雙方有一剎那沉默。
然後,陳日良輕輕說:「我曾拜讀彭小姐大作,十分欽佩。」
玉嬋笑,「我請你喝咖啡如何?」
他大喜,「隨便何日何時我都有空。」
「一小時後在顯澤樓下見。」
「我胸襟會插一朵康乃馨。」
玉嬋被他逗得笑出來,能笑就好,伴侶如果能叫你笑,請多珍惜,那是極之難能可貴的一件事。
呵人生路上到處都是名與利,唾手可得,歡笑難尋。
玉嬋到了約會地點,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們熱烈地握手。
「真沒想到有那麼漂亮的女作家。」
玉嬋又笑了,「我已退出採訪組,學寫小說。」
「那敢情好,可以對你坦誠地說話了。」
「有什麼消息?」
「李小姐結婚了。」
「呵,那多好。」
「猜一猜對象是誰。」
「鄧青雲。」
陳日良詫異,「天下怎麼會有你那樣聰明的人。」
「不過是一加一等於二。」玉嬋笑。
「她一直喜歡他,終於捨棄階級而取愛情。」
玉嬋沉默,真是好決定,現在李日虹才真正什麼都有了。
「小說進行如何?」
「細節還需商榷。」
這一對,也大有發展餘地。
賭注
鄧正偉額角冒著汗,手上拿著一副牌,故作鎮靜。
對手劉立成、心中暗暗歎氣,姿勢這樣難看,贏了也等於輸了。
本來賭桌上有五個人,現在都已退出,在一旁看他們下注。
他們賭的牌,俗稱沙蟹。
劉立成不認識鄧正偉,是一個朋友的朋友把他帶來,劉立成好客,最近做電腦生意頗賺了一點錢,時時在寬敞的家裡招待客人。
可是,從來沒有見過像鄧正偉賭品那樣壞的人。
贏一點點,趾高氣揚,囂張萬分,似要全桌人拜服讚美,輸一點點,又垂頭喪氣,十分沮喪,最好有人安慰。
如此膚淺!
而且賭注落得那麼大。
這時劉立成手上已有一對十。
不一定嬴,可是也不一定輸,還有兩隻牌未發下來。
而鄧正偉在這個晚上,已經輸了近二十萬元。
作為主人家,劉立成說:「這是最後一鋪,然後,我們該吃飯了。」
牌發下來,鄧氏面前是一對皮蛋。
他意氣風發,掏出一條車匙,「我加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