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沒有招呼,沒有說話。
他有及肩的長頭髮,有段時候,男子很喜留長髮,而奕珊恰恰覺得男人非要有濃厚的毛髮不可。
誰在乎他在大學念何科目,或是歸根究底有無進過大學,或是年入多少,住在哪一區。
該剎那奕珊十分渴望過去搭訕:嗨,一起喝杯凍飲可好?
她沒有付之行動,倒底是東方人,背上有與生俱來的包袱,不是說做就做得到。
片刻,父親在那頭叫她,她過去了。
覺得背後也有人看她,轉過頭去,他已經離去。
現在比那個時候已經大了兩歲,但是奕珊不敢肯定,她有無膽子上前搭訕。
女同學們看到喜歡的異性,那真是絕對不會放過,一徑笑著向前自我介紹,一隻手已經搭上人家手臂,嗨,我是蘇珊、馬利、金白莉……
奕珊仍然不行。
這是東方女性的致命傷,也是可愛之處。
洋女才不會矜持,她們笑著同奕珊說:「損失太大。」
奕珊當然明白她們說的是什麼。
她低下頭,沉吟至今。
父母並無特別管她,是她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有誰稍微不禮貌,她就給他們吃檸檬,冷冷目光如一道冰器。
拒絕次數多了,連奕珊自己都覺得彷徨。
表姐自紐約來看她。
「你有親密男友沒有?」
「沒有。」
「倫敦的男孩子比較有文化。」
「我不會特地走得那麼遠。」
「你的要求是否過苛?」
「我在找一個比較有男子氣概的年輕人。」
「為你出生入死?」
「不,雙臂可以輕輕抱起我已經足夠。」
「嘩,你身高五尺七寸,不是省油的燈。」
奕珊大笑。
表姐感喟,「是,我也怕那種唇紅齒白,面如敷粉的中性型男人。」
「也許該往意大利。」
「也可能明天你就會在超級市場遇見他。」
「超市?多麼欠缺浪漫!」
「嘿,生活天長地久,人人遲早得往超市選購牙膏廁紙。」
「太沒意思了。」
「你以為你是小說中男女主角,永不接觸現實,毋需吃飯睡覺,也不看醫生,一患就是絕症?」
「我正在學寫小說。」
「你有資格從事文藝工作,你有妝奩,不愁生活。」
「是,我是幸運女。」
「因此不知天高地厚。」
「外頭風大雨大,無謂探險。」
「壞是壞在今日不少男孩子也那樣說。」
奕珊看著自己那雙從來不曾承擔過家務的雙手。
將來有了自己的家可怎麼辦?
世上除出琴棋書畫還有許多其他煩瑣事。
難怪都拖著不肯結婚。
懷孕生子過程痛苦,教養一個孩子又非同小可,總不能把所有責任都交給褓姆吧。
故此人人都在逃避。
「至好他又有事業又有相貌學問,還有,跳得一腳好舞,煮得一手好菜,生活情趣無限,而且,是一個浪漫的情人,兼夾喜愛孩子。
奕珊嗤一聲笑出來。
「世上可有這樣的人?」
「我不知道,我沒見過。」
兩姐妹笑作一團。
(三)
奕珊繼續運用她的想像力寫故事。
在超級市場中,她看到一個外型英偉的年輕男子對牢一列嬰兒用品大感躊躇。
(外型英偉?是,奕珊認為人的外型太重要,她本人就不會去看那些相貌猥瑣的異性。)
終於,他結結巴巴問奕珊:「三月大嬰兒該服何種果汁?」
奕珊也不甚了了。
二人找來了售貨員。
售貨員看著他倆會心微笑,「頭胎?」
誰知二人齊齊搖頭,「不不不。」
奕珊大奇,「那麼,嬰兒是你的什麼人?」
「我大哥的孩子,大嫂因病進了醫院,大哥需照顧妻子,由我暫時看住嬰兒。」
奕珊聳然動容:「你做得到?」
「正在嘗試中。」
呵,愛孩子的男人,願意留守家中照顧婦孺的男人,多麼難得,奕珊深深感動。
他接著自皮夾中取出孩子的照片。
奕珊一看,是兩個與楊柳青年畫中嬰兒造型一模一樣的胖小孩。
「什麼,是孿生子?」
「所以,真是手忙腳亂。」
「現在你出來了,誰看住他們?」
「家母。」
「來,我幫你盡快採購日用品。」
因為是兩個人分工合作,所以,三十分鐘便辦妥所有事,大包小包拎走。
他們走到停車場。
就此話別?當然不。
她鼓起勇氣說:「我希望待你大嫂出院,可以來看你們。」
「呵,好呀,這是我的電話號碼。」
她立刻記住,寫下來。
無論父母對子女多好多體貼,年輕人總希望得到自己的伴侶。
那是不同的一種愛。
奕珊寫到此處擱筆。
寫小說恐怕不容易呢,她的想像只有開頭,沒有終結。
要安排一整篇故事談何容易。
她走到園子去伸一伸懶腰。
對面有人放風箏,恐怕是華人,因為放的是一條七節蜈蚣,誰,誰那麼好興致。
蜈蚣一扭一扭,在天空中飛舞,有趣極了,奕珊不覺走近。
有人自樹旁拿著線轆走出來,一看,是一粗眉大眼的青年。
他朝她笑,她也朝他笑。
太年輕了,看樣子才大學二年級模樣,住在父母家中,不知何時何日才可搬出來,不值得投資感情。
說不定家長還不贊成他這麼早結交女朋友。
奕珊退回自家花園。
她回屋躺在沙發上,雙臂枕在腦後,漸漸入夢。
真奇怪,竟如此渴睡。
夢中,不知是否可以看到那個地長得怎生模樣。
她聽到母親自外邊回來,彷彿帶著朋友,朝沙發裡的她看一眼,然後說:「這孩子,睡著了,我們到書房去談話。」
奕珊覺得不好意思,掙扎著起來,自己先沖了一大杯冰茶,喝下去,又洗把臉,總算清醒過來。
她到廚房做了兩客下午茶。
捧到書房,敲敲門,「媽,你們喝杯茶。」
門一開,奕珊怔住,房內並非什麼伯母、阿姨,而是一位年輕人。
中等身段,不算十分高大,也並非英俊小生,可是一雙眼睛十分神氣。
母親立刻說:「奕珊,過來,我介紹你認識,這是鄭伯母的兒子祈康,還記得嗎,你們小時候曾經一起玩。」
奕珊眨眨眼,太尷尬了,她沒化妝,這還不止,頭也沒梳好,還有,只穿著T恤短褲。
那年輕人似不介意,「你好,奕珊,長遠不見。」
丁太太補充:「祈康過來讀博士學位,你有空帶他倒處走走。」
奕珊支吾以對。
剛才睡沙發上一定像只死豬,不幸都叫人看個一清二楚。
不過那個下午,倒是過得出乎意料之外愉快,他們天南地北地聊了個痛快。
最後奕珊說到獨生兒是何等寂寞。
三年後。
丁奕珊覺得好笑。
世事往往如此,設想得再周全也不管用,因為事情永遠不會照人的安排或是意願發生。
自十六歲開始,便不住想像會在什麼樣的情況下遇見配偶,古靈精怪,一切不可能的環境都想到了,就沒想過會在自己家的書房。
是,就是鄭祈康。
他們打算在秋季結婚。
兩個人都已找到工作,他做人十分有計劃,已在市中心購買一小小公寓,小兩口住剛剛好,將來收入高了,再將小屋換大屋。
了太太十分欣賞這未來女婿,雖然不是一流人物,可是對女兒體貼得不得了,即使奕珊使小性子,他也總是笑嘻嘻。
他解釋:「將來奕珊懷孕生子,不知多辛苦,現在多遷就她也是應該的。」
就憑這句話,丁太太已給女婿九十分。
原來在自己的書房,原來是鄭祈康。
奕珊在父親的建築事務所工作,業餘,仍然寫作,有一間出版社願意發表她的作品,使她寫得更加勤力了一點。
她的想像力現在用在發展情節上。
那對年輕男女終於籌備婚禮。
可是,就在這個當兒,有一個不速之客出現了。
他一身健康膚色,有一雙會笑的眼睛,前來對她說:「你忘記我了。」
奕珊愕然,「你是誰?」
「記得嗎,我是你十五歲那年的游泳教練。」
「呵,是,我想起來了。」
「奕珊,我以為你愛的是我。」
「不,我已選定祈康做終身伴侶。」
「可是,我與你明明有約在先。」
她看著他的眼睛,有點迷惘,她始終沒有學好游泳,換氣時有點困難,那是她的錯嗎?
「奕珊,要是你願意,我可以等你。」
「不,我在秋節就要結婚。」
「那之後,我也照樣等你。」
「不不不,不要為我浪費你寶貴的一生。」
「奕珊,你聽我說,你甘心這樣平淡的過其一生嗎,我可以帶你到天之涯,海之角。」
「我的心願已定,別再來引誘我。」
這時,奕珊的思潮忽然被打斷。
鄭祈康推開書房門問:「不是要去試婚紗嗎?」
奕珊放下筆,「呵是。」
「你在寫日記?」
「不,小說。」
「用中文還是英文寫?」
「中文,發表後給你看。」
「奕珊,對牛彈琴,我看不大懂中文。」
奕珊微笑,那多好。
「你不會怪我吧。」
「不會不會,即使是笨牛,也由我親自挑選。」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