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明定了定神,「請勿取笑我。」
「怎麼會。」她笑笑。
懷明立刻感覺到她那一片水似的溫柔,她懂得給他留許多許多餘地,令他舒適無比。
呵少女們需要學習的尚有良多。
懷明鼓起勇氣,「我可否帶你出去吃晚飯,然後,如果你覺得還不太悶,再去跳舞?」
女郎想一想,「我喜歡吃法國菜,還有,已經不會跳節奏比較快的舞步。」
這等於是答應了!
懷明一顆心跳得令他不安,他幾乎要伸出手去按住胸膛。
她輕輕說:「六點半我在電梯大堂等你,由我來開車,你不反對吧?」
怎麼反對?再赴湯蹈火的事兒也沒有異議。
懷明根本不曉得他如何回到家中,有點像踩在雲霧裡游回去的。
一到了家,推開房門,咚的一聲仆倒床上,臉朝下,一動不動,過良久,拍打自己的臉,才知道不是做夢。
不是做夢就得起來準備部署了。
懷明跳起來撥電話訂檯子。
去年他已經請教過大哥,什麼地方最適單對單喝香檳吃晚餐,地點是有了,但始終沒有邀請小家敏。
沒想到今天決定與另外一位女性同往。
懷明又匆匆走到大哥房間,打開衣櫃,選了套西裝試穿,領帶配什麼顏色好呢,都傷腦筋。
幸虧與大哥身材相仿,衣服鞋襪都可以借用。
淋浴,刮鬍鬚,打扮起來,時間剛剛好。
懷明十分詫異,這樣看來,竟不能怪女孩子約會老是遲到。
大哥床上全是懷明試穿過的西裝與襯衫領帶,像被大風刮過似的,也來不及收拾,便撇下出門。
他早到了十分鐘。
這該是李懷明一生中最長的十分鐘,等著等著忽然信心盡失,別要是不來了吧,根本是開小男孩的玩笑,一轉頭哪裡記得。
胡思亂想,不能抑止,忽爾覺得痛苦得有壓逼感,懷明拾起頭來歎口氣。
這時他看見女郎已經站在他面前。
她穿一件大領子黑色窄上衣黑蓬裙,頭髮束在腦後,鮮紅色嘴唇,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懷明鬆一口氣,又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愉快,這樣子一緊一鬆,懷明只怕他的心臟不勝負荷。
「我們走吧。」她說。
懷明鼻端隱約聞到一股有點像梔子、有點似鈴蘭的清香,十分陶醉。
忍不住問:「為何答應出來?」
女即笑笑,「因為能使你高興。」
懷明感激莫名。
她輕輕說下去:「又在我能力範圍之內,何樂而不為。」
「謝謝你。」
「別客氣,使別人開心,對我來說,也是享受。」
懷明漸漸拾回失去的信心。
她的聲音輕且柔,「我不知道現今的年輕人想法如何,以我自己來說,我記得生活中所有快樂的片斷,同時感激與我分享快活的人。」
懷明清清喉嚨,「年輕人也是人,想法當然一樣。」
她笑笑,「可惜快樂的時刻總是少之又少,我又學會了盡量把握機會,自得其樂,只要今天沒煩惱,已經心滿意足。」
懷明要把這話細細咀嚼,才能瞭解其中甘苦交集的味道。
女郎笑道:「將來你會明白。」
他上了她的車。
仍不甘心,於是低聲說:「是,將來到了七老八十,我自然會明白。」
她不再言語。
車速極快,卻不致危險程度。
隔一會兒,她會轉過臉向他笑一笑,那樣,即使不說話,也不致冷落男伴。
她真的令人舒服。
懷明忍不住問:「你有沒有工作?」
「當然有,」她詫異,「不然誰養活我?」
懷明放下心,「你幹什麼?」
「我在大學任教。」
啊,原來如此,所以她也在放暑假。
懷明有點汗顏,什麼地方借來豹子膽,竟然約會起大學講師來,他不過是一個區區的預科生。
她微笑,「讓我們忘記彼此身份好不好?今天不算這些。」
可是稍後,還是不得不提到年齡。
懷明一坐便叫香檳。
領班遲疑,很禮貌地說:「本餐館不招待十八歲以下的人客喝酒。」
懷明做夢都沒有料到這一招,臉色頓時慘白,恨不得有個地洞鑽進去。
正發呆,沒想到他的女伴已經笑著說:「我才不會向你證明我已經超過十八歲,這是我歷年來聽到最好的讚美,給我們兩杯橘子水好了。」
連消帶打,不費吹灰之力,一場尷尬消失無蹤。
領班微笑退下,懷明面孔也漸漸恢復血色。
經過這一次,懷明知道他可以信任她,於是一邊享用食物,一邊訴說心事。
她專注地聆聽,不時加插一點意見。
可能她也如懷明的父母大哥一樣,覺得年輕人的所謂心事,所謂煩憂,統統微不足道,芝麻綠豆,在成年人的世界裡,毫無地位,但是她的態度不同,她絲毫沒有看輕懷明的煩惱,她幫他分析,替他分憂,給予安慰。
她很明白,這些瑣事,在懷明年輕的世界裡,也就是盤踞不走的怪獸。
她一點都沒有不耐煩。
反而感喟地說:「少年人不好做。」
「但願家母也明白這點。」
她笑笑,「中年人更不好做。」
懷明一怔,不由得訕笑自己:「但願我明白這點。」
「互相諒解不就行了。」
「有時關在房中,整日不願說話,不是沒有話說,而是不知同誰說好。」
她忽然說:「心房是世上至寂寞的地方。」
懷明投去感激一眼。
「不過,你的小女朋友呢?」
懷明投訴:「讓她掌握了我的心事,吵架時,當笑話似提出來攻擊我,以後誰還敢多嘴。」
女郎頷首,太毛燥了,少女時代,她也曾因此失去良伴。
甜品上來之後,她間:「帶我到什麼地方去?」
那語氣,那聲調,直情完全倚賴他。
懷明滿心歡喜。
跳舞廳是一般年輕男女聚集的地方,她一到,就知道小男生李懷明存心炫耀,他豁出去了,也不怕有熟人做耳報神去告訴小女友。
她會心微笑。
懷明說:「如果嫌吵,我們換地方。」
女郎才不理,她把懷明拉下舞池,拍一拍手,輕俏曼妙地扭動腰肢,隨節拍跳起霖巴舞來,她亦步亦組地跟隨男伴腳步,卻又能變出萬千花式。
一曲既停,懷明不禁鼓掌。
他緊張地握住她的手,摟得近一點,貼近她身子,跳一隻四步。
她有形容不出的柔膚,無比輕柔的細腰,長得高挑,懷明不必低首相就,該剎那,他忘記置身舞池,有千百隻眼睛看住他,他閉上雙目,享受陶醉在香氛中。
音樂停止,懷明貪婪地抱怨:「為什麼你不是我的女朋友?」
女郎一怔,隨即嗤一聲笑出聲來。
懷明不服,「有什麼好笑?」
她搖頭,「你才不會要我這種女朋友:週末永遠起不了床,嗜酒嗜煙,看報紙已經需要遠視眼鏡,心目中除了退休已無他念。」
「胡說。」
「都是真的,」她看到他眼裡去,「為什麼要騙你?」
「你芳華正茂。」
女郎哈哈哈笑,「沒想到你倒騙起我來。」
懷明停住腳步。
「專心跳舞,不想別的,來,與我合作。」
他們只跳到深夜,舞池已經水洩不通,兩人的腿已有點酸軟,才離開舞池。
仍由她開車,轉一個彎往山上駛去。
在避車處停下觀看夜景,那裡一列車子中都是雙雙情侶。
她吁出一口氣,「景色變化不大,人卻都變了。」
「多美!」懷明讚歎。
她看看腕表,「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
「時間過得真快!」
「誰說不是,可惜有時又過得太慢。」
懷明覺得她每一句話都值得品嚐。
回到家門口,懷明依依不捨地道別,才走出兩步,又被她叫回頭,她坐在車廂裡,叫他低下頭,他照做,沒想到她在他臉頰上吻一下。
櫻唇柔軟潤濕的感覺,使懷明震盪。
他腳步有點蹣跚跌撞,沒喝酒已似醉醺醺,精神恍惚,心中一直惦念下文,但已經沒有了。
回到漆黑房內躺著,臉上那個吻整夜不退,然後,天亮了。
懷明累極而睡。
第二天下午,懷明到管理處去查她住在幾樓。
司閽笑說:「你說的必是程小姐,她是十六摟乙座梁太太的妹妹,自英國回來渡假,今早乘飛機走了。」
懷明聽了整個人怔在那裡。
「我還替她拎行李呢,人挺客氣,給了豐富的小費。」
已經走了。
他嗒然回到書房,怔怔看天花板,半天不作聲。
她沒有告訴他今天走。
想必是怕再見珍重,萬里順風這些繁文縟節。
多麼瀟灑,性格若不是真正成熟,才做不到這樣飄逸。
這個時候大哥進來罵:「你把我的衣服弄得一團糟,罰你以後免借免問。」
懷明不語。
懷德說,「家敏找你。」
懷明仍然不出聲。
「吵架了是嗎?」
懷明把頭伏在桌子上。
「啞巴!」懷德走開。
今天是十八歲,是他的生辰。
他胸膛裡有好幾種感覺摻雜在一起,軟的、酸的、苦的、甜的,絞成一團,無法釋放。
偏偏又叫他償了心願。
懷明一個人踱到池邊,坐在那年長女郎坐過的帆布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