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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亦舒

  開頭的時候,她們都有著何愛瓊那樣亮晶晶的眼睛,與耗不盡的精力。

  巧明說的:「我對新生命有憧憬,若不是嬰兒,世界早已沉淪,躺病床上,一切希望滅絕,玉盈你要承繼我遺志。」

  說到興奮時,臉上泛起迴光返照紅潮。

  玉盈抹乾眼淚,補一補妝,出門去吃老闆請客的官式午餐。

  遲早而已,徐巧明會在她腦海中漸漸淡卻,只有在午夜夢迴,難得的時刻,才會想起,好友不知是否仍在等她。

  The  Older  Women

  張家敏對男朋友李懷明說:「這裡,根本不是她應當來的地方。」一臉鄙夷。

  懷明知道小家敏說的是誰。

  大廈私家泳池已成為年輕人聚集的地方,一到暑假,自早到晚,在池邊留戀的都是十五到十九歲的少年。

  對他們來說,二十一算是相當老了,至於三十歲,那簡直是行將就木的年齡。

  到了這種年紀,還穿泳衣,還曬太陽,還吃冰淇淋,簡直是不道德行為。

  而池邊帆布椅上坐的女子,分明已經接近三十歲。

  照小家敏的說法:「同我們母親差不多。」

  小家敏十六歲半,她的媽媽大學畢業後早婚生下她,今年才三十八歲。

  懷明卻有點喜歡那成熟女子。

  如果一干小男生不是對她有好感,也許這群小女生就不會那麼起反感。

  第一,那陌生女子長得十分漂亮。

  穿黑色含蓄一件頭五十年代式樣泳衣。

  家敏說:「當然,一件頭可以藏匿小肚子。」

  第二,她很靜。

  他們從來沒聽她說過一言半語。

  懷明但願家敏與她的好友也可以學一學這種好習慣,成日唧唧喳喳,叫人頭痛。

  第三,人家的身體語言優雅。

  少女總是表情動作太過豐富,不是偏嘴,就是眨眼,要不手舞足蹈,藉誇張吸引注意,懷明就嫌她們幼稚。

  許多女性到了中年,仍然甩不掉上述壞習慣,懷明知道,因為他母親便是實例。

  由此可知,該位女郎更屬難能可貴。

  她似不用上班,一定在放長假,非常準時,每日下午二點半抵達池畔,四時正走。

  是以她的膚色曬得十分均勻,只一點點棕色,像是奶油裡加進一滴巧克力。

  異性相吸,少男們嬉戲之餘,不忘用眼角留意她的動靜。

  少女穿得花花綠綠,她卻連白巾衫都是雪白的,當胸繡著一個英文字母,懷明猜她姓程,要不就是陳,再不便是張。

  張家敏問:「你為什麼看她?有什麼好看?」

  懷明笑而不語。

  之後,懷明問大哥懷德:「你有沒有同成熟的女子約會過?」

  懷德比弟弟大四歲,生活經驗自然較為豐富,聞言一怔,反問:「什麼叫成熟?有些人十多歲就有超人智能。」

  「我的意思是,比你大的女子。」

  「比我大多少?」懷德笑了。

  「哦,三五七歲。」

  「那怎麼能算大,年齡不是我交朋友的首決條件。」

  「你到底有沒有同她們來往過?」

  懷德笑意更濃,「『來往』是什麼意思?」

  懷明躺地毯上,雙目看著天花板,輕輕答:「跳舞,吃飯,談心事。」

  懷德一盤冷水潑過去,「算了吧你。」

  懷明不語。

  「人家才沒有那麼空。」

  「何以見得?」

  「你口中年紀稍大的成熟女郎,決非泛泛之輩,我們公司裡也有好幾位:漂亮、能幹、老練、有品味、學識豐富、三十五六七年紀,年薪七位數字,你想想,如此人才,公私兩忙,家人未必能夠定期與她們見面,哪裡會有空同我們這些黃毛小子唱歌跳舞?不,我沒有同她們約會過,我不敢高攀。」

  懷明躊躇一下,「假如她有時間呢?」

  大哥把臉趨近懷明,眼珠對眼珠,「那她決非事業女性,我勸你小心,保不定是人家的外室,看多一眼,都煩惱無窮。」

  懷明嚇一跳,垂下眼睛。

  「小家敏才適合你,別以為只有少女交友切記謹慎,少男何嘗不是。」

  懷明唯唯諾諾。

  過一會兒,懷德也好奇起來,「她是誰?」

  懷明連忙說:「沒有這個人,一切均是假設虛構。」

  懷德瞪弟弟一眼。

  就在那個星期六下午,有人把水球丟過頭,落在那女郎身邊,濺了她一身水珠。

  她輕輕轉過身子,拾起水球。

  大家靜下來,你看我,我看你,倒底還都是大孩子,臉皮薄,不知所措。

  懷明說:「我去取球。」

  家敏拉他一下,他沒理。

  事後想起,有點曦噓,就是從該剎那開始的吧,李懷明發現張家敏以外的女性更具吸引力。

  那女即把球還給懷明。

  懷明輕輕說:「謝謝你。」

  那女郎只是笑笑,沒有出聲。

  不愛說話,還是嫌他年幼無知,無話可說?

  懷明把球丟回水中,不再嬉戲,自坐一角。

  家敏脫下泳帽,過來陪他,「怎麼了你?」

  懷明說:「這一季也玩夠了。」忽爾有點落寞寂寥。

  「我可沒現膩。」

  「他們叫你呢,還不去?」

  家敏拿眼角瞄一強那女郎,「我在這裡陪你。」

  那女郎已經取起浴衣離去。

  家敏注視她的背影,咕噥地批評:「大腿多松,還穿得這麼少。」

  懷明不語,她身上的脂肪,的確比精瘦的少女略多,因此有點緊張的感覺。

  「我要是到了那個年紀--」  。

  懷明給她接上去:「整張臉罩上黑紗,寸膚不露,日日只在家唸經。」

  家敏悻悻然,「你連人家姓名都不知道就幫著人家。」

  「我正在努力附和你呀。」

  「你說的全是反話!」

  冤枉,不可理喻。

  第二天,在電梯裡碰見了她,電梯門一打開,她已經站在裡邊。

  她穿黑,薄,更顯得身段曼妙,姿容出眾。

  懷明向她頷首,她微微笑。

  懷明手心中漸漸沁汗。

  原來住在同一幢大廈裡,這麼巧。

  電梯在樓下停止,她先走出去,但忽然轉過頭來輕輕間懷明:「年輕是不是真的好?」

  太突兀了,懷明要過一分鐘才能答:「是,非常好。」

  她點點頭,像是證實了一件重要的事,往停車場走去。

  懷明注意到高佻的她穿一雙棕色平跟鞋,拿一隻棕色皮袋,這樣簡單的配件就顯標緻,令少女們身上的蝴蝶結皺邊全部失色。

  小家敏並不做作,但是老穿牛仔褲白襯衫,配短頭髮,未免失之剛健。

  比較是不公平的,比較也是殘忍的,再過十多年說不定小家敏也會把風度品味練出來。

  黃毛丫頭,有的是時間精力,以及無限潛質,誰敢預測家敏將來不會成為這鬧市的一顆星?

  年輕當然好。

  她也不見得就老了。

  可是到底不同少年人無憂無慮。

  十多歲是人類的黃金時代,主要是不懂得害怕,永不言倦,沒有生活責任。

  懷明可以一整個下午伏在書桌上做白日夢。

  下次見到她,可真得好好的交談幾句。以什麼作開場白?懷明對看鏡子練習:好嗎?住幾樓?貴姓?我叫李懷明,下星期就過十八歲生日,我有一個願望……

  大哥回來,推他一下,「搞什麼鬼?精神集中點!」

  懷明連忙立正,敬禮。

  懷德笑,「快十八歲,算是大人了,送你一件禮物過生日如何?不過跑車免問,天上的星免問,金手錶也許,到歐洲的旅費也許。」

  懷明笑,「我一時想不出要什麼。」

  懷德注視弟弟,「誰沒有心願?我不相信,你只是不好意思說出來。」

  懷明靦腆。

  「也許不是大哥能力所逮,對不對?」

  「大哥,我知道我要什麼了,送我一隻風帆吧。」

  「胡說,」懷德笑,「你要的才不是風帆,別亂花我的錢。」

  這時候家敏的電話來了。

  他們約在街角等,兩個人都怕難為情,故此不好意思時時上對方的家。

  家敏見到男友,遞上一隻小小盒子。

  「太破費了。」

  「你還沒看是什麼呢。」家敏笑。

  禮物拆開來,是一條金項鏈,一塊小小墜牌,上面用英文字刻著毋忘我。

  懷明十分感動,立刻繫在脖子上。家敏握住他的手。

  「下回你生日,我可不知道送什麼給你好。」

  家敏但笑不語。

  暑假快要過去,黃昏時雖然仍有蟬嗚,已不像六七月那般蒸著熱。

  泳池旁漸漸冷落。

  只得懷明與她兩人仍來報到。

  是她先與懷明說話。

  秀麗的笑臉最易傳遞訊息,「明天是你生日吧。」

  懷明一怔,「你怎麼知道?」

  「我聽你朋友說的。」

  懷明頷首,他們這堆人講話聲線從來響亮。

  那女郎又說:「我知道你有一個心願。」

  懷明的心咚一跳。

  女郎微微笑,「你不妨講出來。」

  懷明一張臉刷地漲紅,直燒到脖子上去。

  那女郎輕輕說「你希望約會我,是嗎?」

  懷明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瞪著雙眼,莫非她懂得傳心術?完全沒有想到,少年人不擅長掩飾感情,心事幾乎寫在臉上,只要稍微留神關注,不難測到他們胸中想的是什麼。

  女郎安撫他,「不要緊,不要緊,有話慢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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