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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這種氣氛令人頓生冷清之感,冷風夾著雨吹過來,我打一個寒噤。

  正動念頭要叫男朋友來接我,忽然之間有人叫道——

  「小天真。」

  我一呆。

  多久沒聽到這種稱呼了?我的記憶回去老遠,但是想不起誰會這麼叫我。

  我轉過身子。

  江湖客!

  我張大嘴巴,有一份驚有一份喜,矛盾半晌,終於說:「老江。」

  「你還記得我!」他嚷。

  他還是老樣子,剛健、豪爽,只是頭髮灰白了。

  忽然之間,我們之間的芥蒂一下子去得乾乾淨淨,我拍著他的手臂,「老江,我認得你不稀奇,你一下子能把我認出來,那才棒呢!」

  「進來坐一會兒。」他拉我。

  我一抬頭,「什麼,你還開酒吧?」

  「是,不然做什麼好呢?」

  我坐下,他給我一杯啤酒。

  「你近況怎麼樣,小天真,快快說給我聽,畢了業?在哪裡做事?有男朋友沒有,幾時結婚?」

  一連串問題像發炮般。我以最快的速度一一作答。

  我猶豫一刻,「你呢,老江,你好嗎?」

  「很好,我終於獲得新生。」他呵呵笑,「你以為我是不可藥牧了吧,是不是?」

  我見他自己先提起,於是也跟著說:「卡門呢?」

  他沉默一會兒,答:「不知道。」

  「如果她再出現在你面前呢?」

  他笑,「你一度妒忌她,是不是,小天真?」

  我漲紅了臉,「啐啐啐!」

  「唉!這個女人,現在我可算完全脫離她的魔掌了。」江湖客搔搔頭皮,「九死一生。」

  「你為她,也可以說是仁盡義至。」

  這時候有一個端莊的少婦走出來,「有客人嘛?」

  我連忙問:「這位是——」

  江湖客說:「這是我的妻子,也是我家的一條牛。」

  我一呆,他結婚了。心中一陣惘然。

  那少婦有一張很敦厚的臉,我很替老江放心。他結婚了,我想這也許是最佳結局。

  我笑道:「江太太,把他好好看緊,很多女孩子仍然對他傾心呢!」

  江太太與他交換一個眼色,兩個人笑起來。

  我再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外邊的雨沒有停,我不是沒有唏噓的。

  我終於截了部街車回家,男朋友心焦的在家等我:「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碰到一位故人。」

  「誰?」

  「故事長得很呢!請你為我倒杯牛奶,取出巧克力餅乾,我慢慢說給你聽,一個關於江湖客的故事。」

  時裝店

  他們說:在香港開小型時裝精品店的女人,一半以上的資產來自男人津貼。

  然而對我來說,這是不正確的,我開著一家小小的時裝店,位置在大酒店商場中,佔地四百尺,月租六千,卻完全是我自己籌的資金,男人沾不到半點邊。

  為了這月店,我辛勞兼職達五年之久,忙得一額汗,終於節蓄到廿五萬現款,放棄薪優的高貴職業,「投身」商界,為的是受氣受夠了,拿時間精力來做事不打緊,拿來忍氣就可不必。

  自立門戶,店再小,也是自己的生意,多賺一點便闊綽點,少賺點就節衣縮食,人各有志,我不希望寫一本「辦公室內之榮辱」,於是便自己出來搞些事做。

  生意也並不好做。

  對年輕的老闆娘,人們老是戴著有色眼鏡,曖昧地說句:「真有辦法。」

  其實不是這樣的,自己做老闆辛苦得要命,單是辦貨就傷腦筋。店小,容貨量少,有名氣的牌子根本不屑交出十來件貨,人家大店一張賬單,抵得過我們一個月的生意,每聽到顧客批評說:「沒有新款。」我便心如刀割。

  後來便壯士斷腕,索性賣本地貨。

  我聯絡到本地工專畢業的兩位服裝設計學生,取他們的體裁,雇裁縫製作,過程似乎更複雜,但除笨有精,誰不喜歡獨一無二的衣服呢?我可以做得到。

  我們出品少,價錢適中,對像多數是些中環所謂「高薪」(六千到一萬)女職員,她們泰半從事公關行業,需要不停換新裝,不太計較料子牌子,但求看上去光鮮奪目。

  兩年間我使站穩腳步,有一批固定的客人。

  我店裡只請一個女職員,自己也負一半責任,日常工作大部份用來招呼客人,說得上沉悶萬分,假期也走不開。

  客人大部份很可愛合理,也有少部份很煩躁多事,一入門就得問候,每件衣服都需要修改,使我們應接不暇,然而也都應付下來了。

  開著店,自然接觸到形形色色的客人,有些女客帶了付鈔票的男人來買衣服,眉來眼去,數萬元的賬都有人結,像繆小姐便是。

  繆小姐廿一、二歲年紀,是電影明星,年頭到年尾,不時光顧,她衣架子好,人高挑身材,瘦得恰到好處,她自己也說:「我來你們時裝店,你要付我廣告費。」

  不過她從來不自己付賬,不是簽信用卡,就是有同來的朋友開支票,都是大筆頭。

  「朋友」全屬男性,有老有少。

  其中一位邱先生,長得一表人材,三十上下,氣質也好,不知怎地,也成為付賬的動物,繆小姐挑衣物,他多數在一邊閱雜誌,女店員莎莉對他有好感。

  莎莉說:「繆小姐不是好女人……」

  我連忙道:「噤聲,咱們做生意,管客人是好是壞,難道還得品學兼優才能上門光顧不成?當心你的嘴巴,別得罪人。」

  莎莉這才不說了。

  邱先生並不知道繆小姐的朋友很多,男人有時候癡心起來,真叫人扼腕而歎。

  這一季的冬裝剛出來,繆小姐就帶著邱先生來了。我們自然慇勤招呼。

  繆小姐照例挑一大堆,莎莉按計數機都按到手軟,我討好地說:「單做繆小姐這筆生意,敝店就可以休息。」

  莎莉也笑說:「多幾個繆小姐就好了。」

  這話倒不假。

  繆小姐還說:「今年喬其奧亞曼尼的裙褲式樣好。」

  我連忙說:「我們有幾件,如果繆小姐喜歡,我們可以將原裝拆開,照樣子再縫。」

  「好極了,隔幾天我們通電話。」

  她買了四萬多塊錢衣服。

  邱先生付出鈔票便陪她離去。

  莎莉向我吐吐舌頭:「每個月她都買數萬元衣服,這個女人確實難養。」

  我說:「還有別處呢!又不光是來我們這裡。」

  「邱先生與她走得近?」

  「是。」最近也不大見別的「朋友」陪她來。

  不到一日,繆小姐提著衣服回來,我愕然。

  她悠然坐下,同我說:「有事同你商量。」

  「繆小姐儘管說。」

  她點起一枝香煙,「這批衣服,我不大喜歡。」

  我發呆,明明每件都是她自己挑的。

  她說下去,「我拆都沒拆過,這樣吧,你們七折收回如何?」

  於我們來說,七折收回只有好處,這些衣服根本不愁賣,現在等於賺兩次。

  繆小姐噴出一口煙,「我等現款用。」她笑盈盈地解謎。

  我腦海中靈光一現,頓時明白了。

  「不要客氣,像藍鳥、詩玲這幾爿店,也有這樣的例子,不妨不妨,尤其繆小姐是熟客。」

  我爽快地簽出支票。

  她飛快接過,說:「衣服真的沒拆過。」

  「有空再來。」我送到門口。

  「再見。」繆小姐擺擺手走開。

  「不是說貨物出門,恕不退還嗎?」莎莉目瞪口呆。

  我苦笑答:「做生意要懂得轉彎呵。」

  「是。」莎莉回答。

  她將衣服一件件掛好。

  繆小姐等現款用,不等衣服穿,邱先生只肯買衣服給她,不肯給現款,才鬧出這一齣劇,見怪不怪。

  繆小姐的開銷也實在龐大,一個單身女孩子,要用這麼多錢幹什麼?

  不過她的「商業道德」尚不錯,不是每次都退衣服,漸漸她與那位邱先生也走得很近,在喝茶看戲的地方,都可以看到他們,我碰到過一兩次。

  繆小姐都很親熱地和我打招呼。

  有些女客是不肯的,她們要走進店裡才認人,一到店外就劃清界限,繆小姐倒不是那種人。

  邱先生很好,我們知道他是律師,家裡很有一點錢,對繆小姐是真心的。

  我與莎莉都覺得繆小姐要把持這個好機會,別放鬆邱先生這樣的人才方是。

  不過她另有一番道理,且聽她娓娓道來。

  「不錯,」她說:「他家裡有點錢,但是他家有不等於他有,這種例子我見多了,現在嫁給他,還得等那麼十年八年他的事業方有點起色,我都老了。」

  我惋惜的說:「然則還等什麼呢?」

  「騎牛找馬。」繆小姐笑。

  我也笑,「這麼好的人才還算是牛?」

  「哎,」繆小姐說:「女人在這種事上不能心軟,否則就要吃苦,戀愛歸戀愛,結婚歸結婚,要分得清楚呵。」

  我一邊替她把衣服用針剔起來,「這要改小一點。」

  她說:「這年頭,最好便是錢,爹親娘親,還不及鈔票親。」

  她忽然說得咬牙切齒地,我在鏡子裡看到這類表情,馬上低下頭。

  我識趣地說:「像繆小姐這樣的名氣與人才,那是不必擔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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