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霧夜,天星小輸最後一班船——」
友人搶著問:「他在船上向你來婚?多浪漫。」
「不、他不在船上。」
「什麼?」友人愕然,「不在船上?」
李之良不在船上。
在船上的是李姿貞與少年李姿貞。
經過那一夜,她決定安頓下來,為自己找一個窩。
緣分,有時由一個夢促成。
最難忘的事
李青是華南日報的新進記者.大學畢業後考進報館,不到三年,因為文筆流利,見解獨到,便已頗有文名。
這次報館派她訪問美籍華裔著名工程師曾韶氣,本來以為曾某會藉詞婉辭,惻聞本市暢銷英文報都碰了軟釘子。
但是曾某最後還是答應了。
小青幾乎沒歡呼起來。
她連日連夜到圖書館去找曾韶氣的資料,翻閱得滾瓜爛熟!
關於公事的居多,私事的絕無僅有。
人一旦成為名人,尤其科學家,就變得有公無私。
以曾某這般德高望重.也沒有人敢問及他的私事。
小青很為這次訪問的主題傷腦筋。
還有什自新鮮的角度?
他對家與國的看法,全有人寫過,歷年來主要工程所得獎狀也都耳熟能詳,這次為何蒞臨本市,亦早有新聞發佈。
小青開始有點羨慕被拒絕的記者,反而好.名正言順,不必傷腦筋。
要做得比人好一點點,所付出的代價,卻往往要多一百倍,付出與報酬,不成比例。
很多聰明人一算,情願得過且過。
小青自問沒有資格做聰明人,她才剛剛起步。
這是先笨它一笨,打好基礎再說。
曾氏的辦公室寬大、陰涼。
小青一進去坐下,暑氣全消。
大玻璃窗外俯視維多利亞全景,蔚藍的天空,白色浮雲碧綠的海水泛皺皺鱗紋,美得像一幅圖畫。
辦公室佈置非常簡單,一張寬大的辦公桌,一組沙發,此外,唯一的裝飾便是一隻直徑約一公尺的地球儀。
那只地球儀大得使人聯想到曾氏似要在整個世界每個國家裡建立他的事業。
小青決定用這句話來當她是篇訪問的開場白。
@秘書對她說:[曾先生馬上來。]
小青靜靜等候。
三分鐘不到,有人推門進來,小青抬起頭,看到她的主角。
近六十年紀了,雙鬢微白,身量很高,外形至今仍屬俊朗,雙目炯炯有神。
他看到小青,也一怔。
女孩穿一件水手裝,混身只得藍白兩色,稚氣臉上布著十來顆俏皮的雀斑,鼻尖因外勤曬得紅紅,一頭天然長髮發雖已盡量壓抑,梳成辮子,但髮絲還自額角鬢腳後頭處非常不羈地私奔出來。
她朝他笑笑。
初生之犢不畏虎。
曾韶氣說「你必是華南日報的李小姐。」
小青答:「是,多謝曾先生撥冗接受訪問。」
兩人握過手。
「你有整整四十分促時間。」
小青決定立刻發問,水再浪費時間,開頭十多個問題都非常中肯有力。
曾氏應付有餘,一應一對,顯得十分愉快。
但是沒有新的材料。
小青有點焦急。
在這個時候!曾韶氣忽然問:「李小姐是寧波人?」
報館曾把李青的履歷給曾氏過目.所以有此一問。
「是,但我在本市出生。」
「我的祖籍也是寧波。」
李青奇道:「但一般的說法,你是上海人。」
「我在上海出生。」
小青覺得這句話像一個故事的開場自、
「時間差不多了,李小組最後一個問題.怎麼樣?」
「好,請問曾先生!最難忘的是什麼事?」
曾氏怔住。
他看著女記者明亮的雙目。
原本他可以用三句話把這女孩子打發掉,但是剛才第一眼看見她,他便為她的卷髮與明目怔住。
她令他想起一個故人。
而這個故人。正是他最難忘的人,他與她之間的感情,正是他最難忘的事。
曾氏靜靜看看小李青。
過一會兒,他忍無可忍,問道:「李小姐,你可認識一個人,叫盛敏?」
小青搖頭!「我應該認識他嗎?」
曾韶氣明顯地露出失望得樣子來,定一定神他說「我最難忘的事,是七六年設計紐約市——」
小青不相信他所說的是他最難忘的事,但仍然忠誠地記錄下來。
訪問並不是出色的訪問。
小青根本不想交卷。
晚上,小青問哥哥:「我們可認識姓盛的人?」
哥哥白她一眼,「你這人,我們的外婆便姓盛,你忘了?」
對,小青敲敲自己腦袋。
「這年頭,」她哥哥發牢騷,「你去問年輕人,他們的外婆同祖母姓什麼,十個有十個說不出來,要命。」
小青扮一個鬼瞼,又去問母親:「媽媽你曉不曉得外婆家有人叫盛敏?」
李太太是位中學教師,正忙著改卷子,「你外婆的親戚全不在本市,無稽可查。」
「外婆叫什麼名字?」
「盛玉娟。」
「嗯,排行統共不對。」
李太太笑,「古時女子沒有排行,你錯了。」
「我去問外婆。」
李太太莞爾,「記者本色,查根究底。」
第二天一早,小青跑到外婆家,喝過茶,閒話一陣塚常,用很技巧的方式問:「外婆好像是獨生女?」
外波點點頭。
「獨生兒最好,什麼都沒有人爭。」
外婆別是外婆,不過六十餘年紀—,仍有幽默感, 當下笑起來,「你哥哥一向讓你。」
「外婆,你是當年中西女校的高材生是嗎?」
「陳年老事,提來作甚?」
「你可認識一個曾韶氣?」
「曾氏不是世界著名的工程師?」
她不認識他本人。
奇怪,曾氏為什麼要對一個記者提起盛敏這個名字?
只有一個可能!那人也是寧波人,還有,也許李青長得像這個盛敏。
小青想了一想,用更間接的問題來試探內情,「外婆,家要只得我一個人有這把又厚又捲的頭髮,肯定是隔代遺傳吧,爸媽都是直髮。」
外婆笑,「很難打理吧,當年你----」她忽然住了口,隔一會見改口說「你太外婆也是卷髮。」
「呵,」小青說:「隔兩代因子還這樣堅強,不可思議。」
外婆像是被觸動了什麼心事,怔怔看看外孫女兒。
小青笑了,她輕輕問:「外婆,我可是像足了一個人?」
外婆吃一驚,表情證實小青的說法。
小青是個優秀的記者,立到打蛇隨棍上,她緊逼地問:「我像足了盛敏,是不是?」
外婆一聽到這個名字,猶如雷殛,往後退兩步。
「外婆,斥婆,你怎麼了?盛敏是誰,為什麼我不知道,為什麼家裡沒有人知道?」
外婆不語,只是簌簌落淚。
「外婆,別傷心,我不問了,我不問好不好?」
小青蹲下來替外婆擦眼淚。
這個時候外婆忽然說:「你長得同她一模一樣。」
「誰是她?」
「盛敏,盛敏是我的小妹,你的姨婆。」
小青怔住,沒想到外婆會忽然掀露這個多年的秘密,小青肯定連母親都不知道有這個人。
小青輕輕問:「她在哪裡?」
外婆側過頭,「早已經過世。」
「因為什麼?」。
「疾病。」
「多少年前的事?」
外婆似漸漸鎮定下來,「她比我小六年,那年我早已出嫁,盛敏去世的時候,才十
九歲。」
早逝的花,成為外婆心底的秘密。
小青在心中算一算,不對,盛敏要是在生,今年已是六十許人.比曾韶氣要大許
多。
只聽得外婆說:「小青,你同我小妹,似一個印子印出來。」
「真的如此奇妙?」小青既憂且喜。
「我有照片,你等等。「
一旦說出心事,細節也跟著傾囊而出.
發黃的照片找出來了,小青仔細一看,發覺並不是外婆說得那麼像,只有一雙眼睛與鄭發有點接近罷了,小青起碼比盛敏大三個號碼。
但在外婆那思念的心中,已經像得不能再像。
小青緊緊與外婆擁抱。
「照片可否給我?」
外婆點點頭。
小青離開外婆家,立刻趕到報館,將照片複製。
她取過電話,撥到曾氏工程公司去。
秘書十分有禮,只是說:「曾先生在未來三個星期都沒空。」。
小青說:「那麼請告訴他,華南日報記者李青已經查到盛敏的下落。」
秘書把訊息重複一次,「我會盡快告訴曾先生。」
小青抬起頭呆半晌。
盛敏與他差六歲,小青弄不懂他們之間的關係。
即使他們曾經是朋友,她也是他的大姐姐,她去世那年他才十三歲,他認識盛
敏,應該在童年。
但是這位偉大的工程師居然記得她。
當天下午,回電就來了。
是曾韶氣親自掛的電話:「李小姐,我馬上派人來接你。」
小青立刻答應。
走出報館的時候,聽見編輯大人在她身後叫:「李青小姐,你還欠我一篇訪問稿。」
生活逼人。
李青沒想到曾氏已急不及待坐在車子裡。
小青二話不說,立刻把盛敏的小照遞給他。
那著名的科學家一看到照片,震盪之至,立刻問:「她在哪裡,請帶我去。」
小青不得不說出來:「她在十九歲那年病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