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也亂,便把之良拉來訓一頓話。
之良對姿貞本來只不過半認真,被父母一罵,只覺加倍委曲,他放棄了最有興趣的
天文物理回家來打理成衣生意已經苦不堪言,誰知父母得寸進尺,連他約會什麼人都
之良氣不過.馬上登報宣佈同姿貞訂婚。
姿貞到後來才知道劉家不喜歡她,也就不再上門,益發生分。
同第一住未婚夫分手分得千分文明,仍是好朋友,不時見面.更加引起誤會多多。
姿貞至大的毛病是過分忠於自己,最大的優點亦是絕不賣帳,瀟灑不羈。
她當然知道自己的毛病,不由得深深歎口氣。
之良老覺得他是為姿貞犧牲過的,姿貞卻覺得她並非不堪,何勞之良委屈。
抬起頭,發覺少女跟了上來。
姿貞笑,「你倒底哪家的孩子?人小鬼大.對阿姨沒規矩,儼如平輩。」
少女笑。
姿貞細細打量她,只覺她眼熟,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她,但是誰有這麼大的女兒?
茜茜的女兒才八歲,還有,蘇絲的千金更小,剛上幼稚園。
倒底是誰呢?叔伯輩中也沒有這樣年齡的寶貝。
少女抬頭看著窗外。
高鼻樑,大眼睛,左眼角下一顆痣。
姿貞奇道「我這個地方也有一粒痣。」
少女轉過頭來看著她微笑。
姿貞神倩恍惚,似同少女熟稔得不能再熟稔,又像生疏得不能再生疏。
她忽然說:「之良說得對,我喝太多了。」
「把酒戒掉吧。」
姿貞今年戒掉煙,又要剔除酒,人生樂趣越來越少。
「告訴我你是誰。」。
少女微慍,「連我你都不記得,這些年來,你不再關心自己.完全迷失自我,只忙工作,下班後一杯在手,麻木官能,唯一樂趣是添置衣服換新車,什麼理想都丟腦後。」
姿貞好不容易聽完這番話,好生奇怪,不怒反笑,少女的口氣似她故世的母親。
少女似為她痛心。
姿貞回到座位坐下,揉著疲乏的小腿.
船怎麼尚未到岸?
不會是賊船吧?姿貞聳聳肩,把頭枕在椅背上。
第一次訂婚時把孫子名字排行都想得妥妥當當。理想,理想有什麼用,想的是一樣,發生的永遠是另外一樣。
未婚夫要姿貞陪著到蒙特裡爾去進修博士課程,姿貞即刻抗拒,不不不不不,這裡有她的工作有她的朋友有她的娘家,你可以說她愛得不夠,她才不高興跟一個男生跑到異鄉大學小鎮捱冬季零下三十度的寒流。
陪太子讀書倒也罷了,對方不過是個拿獎學金的苦學生,姿貞才不肯天天跑超級市場挑廉價肉骨頭回宿舍熬湯。
在倫敦她見太多這樣的學生情侶,搜一搜褲袋連搭公路車的輔幣都掏不足,報紙要到圖書館去看。抱怨多多,寒傖苦惱。
姿貞記得她說:「我們永遠是好朋友。」
不足一年,她便認識了之良,另一位漸淅丟在腦後。
他偶而回來,姿貞總是抽時間陪他。
他告訴姿貞,同一馬來藉女看護約會,對方鼓勵他住新加坡發展。
姿貞仍然待他如好朋友。
他們一直信來信往,直到女看護不高興為止。
後來聽說那一位終於到新加坡教書去了,太太一生就三個兒子,沒有做事,持家有
方。
有一度姿貞也非常想結婚,一了百了,躲進小家庭,對世事不聞不問。
這時姿貞忍不住大聲問:「船到了沒有?駛了快半小時了!」
船客轉過頭來看著姿貞,個個臉有秋容。
姿貞渾身寒毛豎起來,這到底是什麼船,在什麼海上駛?
後邊傳來陰惻惻的聲音回答她:「船叫浮槎,海是生命海。」
姿貞轉過頭去,後邊的座位空無一人,姿貞嚇得魂不附體,不由得尖叫起來。
少女按住她:「別怕別怕,我在這裡。」
姿貞歇斯底里喝問「你倒在具缶訥?一
少女悲哀地說:「姿貞,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怎麼連自己都不認得了呢?」
姿貞定睛一看,哎呀呀,這可不就是年輕的李姿貞,眉尖顰顰、皮子雪白,高佻身段,她終於把自己認出來了。
姿貞顫聲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是過去的人,過去的事。」
「我怕你忘了我。」
「我的確想努力忘記你。」
「不,」少女搖搖頭,「如果你忘記我,你將來就不會學乖。」
姿貞落下淚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船到岸了沒有?船到岸沒有?」
少女握住姿貞的手,「答應我好好生活,不要拋棄我。」少女亦淚流滿臉。
姿貞平靜下來,「我會愛你,我會對你好。」
她們倆互相抹乾對方的眼淚。
少女懇求「我倆一起熬過那麼多事,讓我再陪看你,我是你的好伴侶。」
「我都答應,我會把酒戒掉。」
少女握看姿貞的手笑起來,眼角還帶著亮晶晶眼淚。
「小姐,小姐,這位小姐醒醒。」
姿貞睜開酸澀的雙眼,只見面前站著一個水手。
她霍地轉身,少女呢,她自己呢,走到什麼地方去了?
水手微笑道:「小姐,船泊岸了。」
呵,謝謝天,終於到了,姿貞如釋重負,她還以為生命已經走到盡頭。
水手說下去:「你是最後一班渡輪的最後一個乘客。」
姿貞連忙拾起手袋站起來走向甲板,「你有沒有春到一位少女?」
水手莫名其妙「少女,何來少女?」
「她也是乘客,」姿貞說:「坐在船頭第一排。」
「沒有哇,乘客已經全部下了船。」一水手搔著頭皮。
姿貞焦急地說:「她坐在我身邊,約十七八年紀。」
「小姐,你上船就睡看,一直到我叫醒你。」
水手又好氣又好笑,「你身邊哪裡有什麼人,小姐,夜深了,快回家吧。」
女孩子家喝得滿身酒氣太不像話,水手搖搖頭,春見她怔怔地,又補一句:「危險呵。」
姿貞像是沒有聽見似的蹣跚地向甲板走去,可不是,偌大的船,只餘她一個人!霧還是那麼大。
船隻駛了七分鐘,一切只是南柯一夢。
原來她一上船就睡著,直到水手推醒。
多奇怪的夢,她年輕時的自己給她忠告,姿貞笑了,笑著笑著,落下淚來。
夜未央,碼頭外邊,仍然有行人來往。
霧氣一直侵上岸來,姿貞覺得疲乏不堪,也不管身上穿看什麼華服便坐倒石階上。
她渾身發痛,知道身子出了毛病,回到家起碼要躺上三天.搖搖頭,真不該趁酒裝瘋,剛才應當乘之良的車子安然離去。
計程四站上有短短人群,姿貞想掙扎站起來,對適才的怪夢猶有餘怖,額角上不由得冒出汗珠來,她閉上雙目靠在牆壁上。
「小姐,你沒有事吧?」
姿貞又一次睜開雙目,看到一位穿制服的女警。
姿貞勉強笑一笑。
「你看上去不舒服,可需要協助?」
「不用不用,我馬上走。」姿貞身體搖搖晃晃。
「你沒有服過什麼藥物吧?」
「不不不,我只是喝多了一點。」
「請你馬上回家,不要在街上遊蕩。」
女警瞼容嚴肅,姿貞怕惹麻煩,掙扎著向車站踉蹌地走過去。
淪落半夜,馬上有變女丐之虞,做人焉得不小心。
就在尷尬時候,姿貞聽到身後有急促腳步聲傳來,一轉頭,那站在燈火闌珊處的人竟是劉之良。
之良找到了姿貞,心頭放下一塊夭石,兩個成年人淒酸地凝望對方,終於忍不住,緊緊擁抱在一起,姿貞落下淚來。
「你看你,」之良輕輕責怪:「化學糊掉,衣服稀皺.不知情的人看見,還以為我怎麼樣虐待你。」
姿貞要到這個時候才知道噩夢的確已經過去,熱淚汩汩落下。
「你是怎麼趕來的?」姿貞哽咽地問。
「飛車,」之良坦白說:「沖紅燈,什麼交通規例都犯齊。」
「當心吊銷牌照。」
「算了,豁出去了,大不了以後請司機。」
之良緊緊摟著她向車子走去。
「答應我,把酒戒掉。」
「一定,」姿貞說:「明天開始,一滴不沾唇。」
之良沒想到這樣順利,倒是一怔!「真的?」
姿貞低下頭,她答應日少年的自己,要重新收拾這一段感情,把惡習改掉!遺有.振作起來。
姿貞抬起頭:「之良.為何回頭找我?」
之良看著她溫柔地說:「不捨得。」
他開動車子,往姿貞家駛去。
半小時前他離開了姿貞,一顆心就吊在半空,倘若姿貞出什麼事,這輩子叫他怎麼過?
於是狂踩油門趕到這邊海來堵姿貞,逢車過車,十萬火急,老遠就看見她坐在地上,於是胡亂停車趕過來,又見女警向她問話,更加急得拔足飛奔。
失而復得,才知道姿貞對他是多麼重要?
想到這裡,他騰出左手來緊緊握住姿貞的手,淚盈於睫,「姿貞,我們再努力一下好不好?」
「好,好,」姿貞一疊聲回答:「好。」
所有誤會像是在該剎那冰釋。
若干年後,當人家問起姿貞是怎麼樣下的決心結的婚,姿貞便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