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雅是那種自頂至踵都無懈可擊的可人兒:頭髮稠密光亮柔軟,皮膚皎白細潔,眼睛機靈活潑,身段的比例又恰到好處。
故自幼家長便同她說:「一個人的容貌不重要,內心真善美才值得稱頌。」怕她驕傲。
家教太好,也有損失,篆雅一直覺得重視外貌是十分膚淺行為。
也不喜歡別人刻意稱讚她漂亮。
曾經這樣不悅地同她表姊說:「英文與法文都修到甲級,可是碰見某阿姨,她總是說:篆雅長得真好看。」
表姊看她一眼,不出聲,與生俱來,故並不稀罕。
篆雅接著說:「人家還有別的好處呢。」
上了中學,情況轉為惡劣。
門口時時有送花的人在等,許多男孩偷偷把信塞進門縫。
好端端在喝茶,有星探會走過來問她可願意做演員或是歌星。
父母深受其擾,商量辦法。「不如送到外國去,個個女孩子都是大眼睛高鼻樑,篆雅混在其中,平平無奇。」
「反正遲早升學,早些送出去也好。」
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
同學們已習慣書友逐一流失,總有人移民、留學、轉校,人生無常。
最不能接受她走的是鄧芝明。
芝明平時不大理睬她,全班功課至好是她們二人,在走廊碰頭,彼此快速地論及科目疑點,其他同學笑說像是兩名天外來客在交談,無人夠程度聽得明白。一日在圖書館,芝明問篆雅:「你可是真的要走?
篆雅點點頭。
「幾時?」
「下學期。」
「去何處?」
「倫敦威爾斯寄宿女中,兩年後升大學。」
「是著名女校?」
「是,但母親說:功課完全靠自己。」
真受不了,連觀點都如此完美正確。
「大學念什麼科?」
篆雅答:「大抵是專業。」
鄧芝明不動聲色,淡淡地說:「專業全部讀六年以上,畢業出來,人已經老了。」
篆雅訝異地說:「你這人好不俗氣,老是必然之事,誰怕。」鄧芝明不再說什麼,站起來離去。
接著三個月,她見到她,總是刻意避開,也拒絕與她一起搞活動。
一日,在校務處,老師正與篆雅討論賣物會細節,忽然自窗外射入一道白光,打正在篆雅面孔上,霍霍地轉,篆雅眼睛睜不開來,伸手去擋。
老師大怒。「這是誰,抓住了必定記他一次大過。」
篆雅心中想,真幼稚,靠如此伎倆來吸引一個同學注意,過分至極。
老師伏到窗口去尋找蛛絲馬跡。
從那日開始,那閃光老是跟著篆雅,鬧得全校均知。
那肯定是一面小鏡子的反射。
篆雅在家用電腦計算那惡作劇的人躲在哪一角落。
利用簡單折光原理,以她的面孔作焦點,用幾何算出角度距離,那人離她不出五公尺。
要是朝西北角或是東北角尋找,她可以看到他。
可是,他越是要她找他,她越是不去睬他,她不會中他計。
而且那人一定是其中一名學生,因那閃光,從不在學校以外地方出現。
直至一日,她在家中露台小坐,那道閃光,直射到她鼻子上。
篆雅父親大驚。「是些什麼人大膽妄為?」
篆雅不語,將來年紀大了,這未嘗不是一個話題,不是每個女孩子,都曾經有人為她這樣胡鬧。
學期終結,鄧芝明來還書給她。
篆雅詫異。「這些書都是我借你的?」
「你不要,我就送贈圖書館。」
篆雅歎口氣。
是,都是她的書,書中還夾著她私人藏書票。
「到北國去,記得穿暖一點。」
「謝謝你關懷。」
鄧芝明忽然笑了,她做了一件十分突兀的事,她伸手到篆雅臉旁,出乎篆雅意料之外,她鬆脫了篆雅的髮夾,篆雅的長鬈發滑下來,她把它們撥到胸前,微笑著說:「THERE」,端詳一會兒離去。
篆雅雙目有點潤濕,是要好好看清楚她嗎?沒想到她對她有深意。
那一整天,她都沒有再把頭髮束上去。
篆雅心中有點異樣的感覺,像是下樓梯時沒看到最後的一級,一腳踏空,嚇一跳,心突突躍將起來,半日不得平復。
上飛機那天,有人在身後叫她,篆雅十分意外,轉過頭去,看到鄧芝明。
「你怎麼知道我今天走?」
「伯母告訴我。」
「謝謝你來送行。」
「這本書請你收下,在飛機上讀。」
篆雅把書放進外套口袋。
她微笑道:「你多多保重。」
說完轉身就走。
「芝明」篆雅叫她。
父母已經過來勸道:「時間到了,進去吧。」
上了飛機,一家人坐好,篆雅取出那本書,一看封面,才知道是二十世紀英國詩選。可是,書內頁夾著的是什麼?
它輕輕噗一聲落下來,篆雅愕住,它小小圓圓,背面是一幀明星照片,篆雅拾起它轉過光,一道光芒射出。呵,它是一面小小的圓鏡,邊緣有點毛,而鏡子也有破損之處,像是在一個人的手中摩挲良久,被汗氣所蛀蝕。
那人原來是鄧芝明。
真猜不到是她,篆雅曾經多番在心中推敲:會是林少韋嗎?會是朱振尼嗎?陳允庚也有可能,他是體育健將,言行一向放肆。
怎麼也想不到會是鄧芝明。
世事往往如此出人意表,是功課名列前茅、溫文有禮的女同學鄧芝明拿小鏡照她。
篆雅忽然微笑。
母親問:「笑什麼?」
篆雅沒有回答。
到了倫敦之後,篆雅無論如何同鄧芝明聯絡,都沒有答覆回音,她似在人間消失了一樣。
暑假回家,向舊同學打聽鄧芝明。
可是人家會詫異地問:「有那樣一個人嗎?」
轉瞬即忘,芝明其貌不揚,並非一個美少女。
那面小鏡子,卻留在篆雅的抽屜裡,一直到她進大學,追求她的男同學以為她沒有梳妝鏡用,特別去買了鑲銀的水晶鏡送她。
可是篆雅仍然留戀那方原始的小鏡子,她時時用來照自己面孔,小小鏡子似已吸進她的精魂,顧影自憐。
王篆雅始終沒有親密男友,她有一宗心事,不為人知。
冬日,坐在圖書館中,昏頭昏腦讀報告,忽然覺得眼前有什麼東西一晃而過,篆雅以為是一隻昆蟲,伸手去拂,可是那東西閃個不停。
篆雅驀然一驚,才發覺那是一道反光。
她有意外之喜。這是誰,是鄧芝明嗎?有可能是舊時好友嗎?
她向那道白光看去。
只見一個小男生笑嘻嘻放下鏡子,向她走來。
篆雅看著他。
走近來,只見他眉目清秀,身段高眺,是個做男孩打扮的少女。
只見大襯衫底下三圍分明,身型比篆雅還要好。
她笑笑伸出手。「我叫羅重恩,你是會計科的王篆雅吧。」
「你怎知我名字?」
羅重恩答:「誰不知道你的大名。」
篆雅嚇一跳。「我大名有何不妥?」
「你功課上佳,有口皆碑。」
篆雅略微放心,一個人最好不出名,倘若無法不出名,裝作不知覺又高明一點。
「你看你天天坐圖書館多寂寥。」
「讓我看那面鏡子。」
重恩把鏡子交出來。
這一面小鏡自一隻舊粉盒上拆下。
重思笑嘻嘻問:「有無眼花?」
篆雅凝視她半晌。「應當去照他才是。」用尾指輕輕一指。
羅重恩訝異地轉過頭去,剛看到物理系的英俊小生林中法走進來。
她嗤一聲。
篆雅心中一動。
只聽得重恩說:「許多人以為女孩子每朝起床第一件事便是照鏡子看自己的七分臉,其實只有男人才那樣做,那林中法坐上車,第一件事便是移動後視鏡來照自己的尊容。」
篆雅笑得別轉頭。
林中法卻忍不住走過來與她們打招呼。
「好嗎?在溫習?」
篆雅唯唯諾諾。
「明晚道明銀行的繼承人在莎翁堂舉行舞會,我來接你們可好?」
篆雅答:「我沒有請帖。」
「我有,」很慷慨。「請你們兩位。」
篆雅轉頭去看著重恩。
重恩說:「你去的話我才去。」
篆雅頷首。
那林中法一時也不知他的目標究竟是誰,得意非凡。
篆雅卻知道,這其實是她與羅重恩第一次約會。
那個晚上,林中法與篆雅共舞時興奮地問:「你可信一見鍾情這回事?」
篆雅答:「以前不信,現在有點疑惑。」
林中法居然以為指的是他,討好地說:「我喜歡長頭髮。」
舞會中人多,一時失去重恩的影子。
今晚她倆不約而同穿了式樣簡單但是非常緊身的黑色短裙。
篆雅對這種裙子的看法是:「一點品味也無,但是一個女子只有在十七至二十一歲身段最巔峰狀態之際才能穿它,為什麼不呢?」,她自稱緊身衣公主。
沒想到羅重恩也有同感。
她找不到她,突生一計,自手袋中取出胭脂盒子,打開鏡子,把光反射到天花板上去。
一個小圓圈白光不住晃動。
很快篆雅便聽到身後有人問:「找我?」
篆雅笑著對重恩說:「出外呼吸新鮮空氣如何?」
「你看那天空。」
一天繁星,真像深藍絲絨上鋪著無數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