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去你們去的地方。」
「假清高。」
「不,」另一位同事卓孝偉說。「他是真的不喜歡。」
「下班後那麼多時間,單身漢,怎樣消磨?」
正康但笑不語。
這幾個同事年紀與他相彷,不知怎地,性格比他調皮許多,整日在一起討論玩什麼吃什麼,總想他也參加。
正康去過一、兩次,覺得鬥酒歌舞的場合太過喧嘩奢靡,不適合他。
這時,另一組的何景昌過來。「正康,給你介紹女朋友。」
小余說:「介紹過多次,此君不知嫌人家什麼,並無下文。」
「第一個胡小姐,他嫌身世太好。」
「什麼?」阿卓揚起一條眉毛。「有家底不好嗎?」
正康解釋。「不不不,我不至於撇清到那個地步,胡小姐很驕傲。」
「那麼,林小姐呢?」
「事業心太重了,一頓飯時間,不住撥電話打聽美國股市行情。」
小何說:「這次我給你介紹溫柔嫻淑的好女子。」
正康笑笑,穿上外套。
「喂,怎麼樣,是,抑或不?」
正康轉過頭來。「今日還有溫柔的女子嗎?」
「包我身上。」
正康決定再試一次。「什麼時候?」
「明天晚上六時我到晶華咖啡廳等你。」
正康點點頭,離開辦公室。
他那班損友在他身後轟然大笑,拍手頓足。
「這次,非教王正康出醜不可。」
「喂,他會不會同我們絕交?」
「男人,不會那樣小器吧。」
「正康一天到晚板著面孔做人,教他笑一場也是好的。」
「那麼,小何,你去安排吧。」
「我們鐵定明晚六時到晶華看好戲。」
三個人嘻嘻哈哈分手。
王正康當然不知道一班損友要開他玩笑。
回到家,他開了錄音機聽音樂,那是他侄子仲明彈小提琴的錄音,這六歲孩子感情充沛,全灌注到音樂裡,音色異常動聽。
一曲閃爍閃爍小星星使正康想起小時與父親一起在夏夜仰看星座的情況。
王老五生涯寂寞,許多晚上就這樣度過。
真正睡不著,便在電腦網絡上找資料作消遣。
第二天,他穿上新襯衫。
有約會嘛,打扮得比較整齊以示尊重。
他還趁中午有空買了一小盒精緻名貴巧克力當作禮物。
六時正,他到達咖啡座。
沒想到那三個同事一早就在等他,與他們在一起的,是一位容貌秀麗的年輕女子。
正康老遠就看見一張雪白的面孔與一雙楚楚動人的大眼睛,先有了好感。
她穿著一襲黑色寬身裙子,端坐不動。
同事們見正康走近,笑容可掬。「這邊,來,同你介紹,這位是朱碧芝小姐。」
正康連忙報上名字。
這時小何、小余他們站起來。「我們的任務完成,正康,好好同碧芝吃頓飯。」
頑皮的小卓忽然說:「碧芝,過來讓正康看清楚你。」
那朱小姐站起來,走到小卓身邊。
要到這個時候,正康才看清楚,朱碧芝是孕婦,而且腹部隆然,起碼有六、七個月了。
他一愣。
這不是個玩笑,這是一宗惡作劇。
這幾個損友太過無聊,人格好極有限。
電光石火間,王正康已經作出決定,既來之則安之,何必教一位女士難堪。
他不動聲色笑道:「已經訂了位子,讓我們享受豐富的晚餐。」
他挽起朱女士的手臂,仰起頭,帶她到樓上的西餐廳去。
三個損友怔住,真沒想到王正康如此大方慈愛。
「啊,還是低估了他。」
垂頭喪氣。「我們白做了小人。」
「明天還要聽他教訓。」
正康與他今晚的女伴坐下,他替她叫了富營養易消化的菜。
「不要再喝酒,對胎兒無益。」
那位朱小姐笑了。「真沒想到你絲毫不介意。」
「誰教我淨識地些豬朋狗友。」正康無奈。
「你不討厭我。」
「你也是無辜的。」
「不,」朱碧芝忽然說。「不。」
正康揚起一條眉毛。
「何景昌出錢收買我,叫我來扮演這個教你尷尬的角色。」
正康一怔。「他付錢給你?」
「是,」朱碧芝微笑。「我等錢用。他說:『喂,付你三千塊,開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幹不幹?』我便來了。」
正康沉著應付。「你是何景昌什麼人?」
「普通朋友,從前,我向他兜售過保險。」
「你等錢用?」
「我是個未婚媽媽,經濟持據,身份不名譽,親友遠離我,目前又無工作。
正康知道社會上有這樣不幸的人,可是到今天,才發覺她正活生生坐在他面前。
「男方呢?」
「不要說他了。」
正康沉默。
她卻說:「許久沒有開懷地飽餐一頓。」
「我給你推薦一道甜品。」
「好極了。」
「你不怕胖?」
朱碧芝十分訝異。「一個人到了我這種田地,還怕胖與瘦?」
正康隔一會兒才說:「人有三衰六旺,千萬別氣餒,好歹把孩子先生下來,然後再找工作。」
朱碧芝看著他,忽然感動了。「天下竟會有你這樣的好人。」
「這是什麼話,人與人之間原應互相鼓勵幫助。」
朱碧芝笑了。「我們像是生活在兩個不一樣的世界裡。」
正康微微笑。
這個約會,其實比許多其他約會都愉快。
正康把名片交給朱碧芝。「有事找我。」
碧芝鼻子有點酸。
他送她日家。
據她說,她只租人家一間房間住,房東很嚕嗦,不讓她煮飯,而且,孩子生下來之前就必須搬走。
本來,女孩子最矜貴的避難所是娘家,可是碧芝說:「我母親覺得羞恥,不願開門。」
可以說是走投無路了。
正康獨自回家,開了錄音機,聽到侄子正好練到那曲「許久許久之前」,琴音纏綿,像是戀戀不捨少年時美好光陰,也難怪,那的確是人類最無憂無慮的時候。
第二天一到公司,那幾個損友已在等他。
「呃,正康,對不起——」
正康揚揚手。「我要去大班房,有話容後再說。」
正「康,你先聽我說。」
正康已經走向老闆的辦公室。
那三個人只得等他。
不到二十分鐘,正康滿面笑容地推門進來。「咦,你們還在?正好恭喜我。」
「好傢伙,莫非你又升了?」
「正是,下個月調營業部做副主管。」
「這小子鴻福齊天。」
大家艷羨半晌,已忘了道歉一事。
「正康,請我們吃鮑參翅肚好好慶祝。」
「只一頓飯?正康,我們陪你到東京慶祝才真。」
「啐,你有什麼功勞,是頭一號損友。」
「你才是酒肉朋友。」
嘻嘻哈哈,高興得不得了。
正康咳嗽一聲。
「對了,正康,你想說什麼?」他們靜下來。
正康看著何景昌。「你是朱碧芝的朋友?」
何君忙不迭否認。「不過是普通相識。」
「她環境窘逼,想個辦法幫幫她。」
何景昌連忙擺手。「正康,你現在幾乎是我半個上司,我請你原諒我們,忘記昨晚的玩笑,我也向你保證,以後絕對不會再犯。」
「對,反正又沒有人受到傷害,我們改過也就是了。」
他們拉開門就走。
「喂喂喂。」
越叫越走得快。
可是,王正康沒有忘記朱碧芝。
雪白的面孔,動人的大眼睛,無奈的語氣,都教他一合眼便想起來。
過幾日,他忍不住到她家去探訪。
他送她回去該晚,記得她說住在那幢舊房子三樓,三樓只有兩個單位,不難找。
他敲門,有人來應,原來甲座住的是外國人,很客氣的說並無朱碧芝其人。
乙座屋主是華人,也很客氣。「我們沒有房客。」
「是一個年輕的孕婦。」
「從來沒有。」
「是搬走了嗎?搬往何處?」
「先生,你弄錯了。」
正康也不明白他何以會這樣著急與失望。
人海茫茫,他失去她的影蹤。
問過何景昌,他也攤攤手。「不知道她去了何處。」怕得罪這半個上司,他急急開溜。
他們同正康也疏遠了。
現在同正康來往的同事,都比較正氣,也都懂得收放,不過卻有同一嗜好,那就是為他介紹女朋友。
正康的約會比從前多,人也比較開朗,不過,仍然沒有成家對象。
其中,呂日朗與他最談得來。
日朗家境富裕,毫無架子,請客時親手打電話邀請朋友,極有教養。
許多想往上爬的年輕人都希望娶得這樣的妻子,以後,岳家的也就是他家的,多少有個倚傍,時代不一樣了,財富是誰掙的不重要,有得運用才是正經。
日朗邀請正康乘遊艇出海。
正康笑。「兩個人去才好玩,一大堆不熟的友人被困海中央,慘過受刑。」
日朗卻揶揄他。「兩個人?你敢單獨與我出海?」
正康語塞,只得說:「好好好,我來就是了。」
「也只有你,參加社交活動,好比還債。」
正康覺得難為情。
遊艇極大,設備豪華先進,要是不怕海盜,可以直駛到澳洲去。
一上船,正康先找個安全的角落坐下。
他一眼便看到一個人。
雪白鵝蛋臉,大眼睛,今日,卻少了一層結郁之氣,正笑吟吟與朋友交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