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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亦舒

  我迎上去微笑問「這是什麼料子?警察應該抓你,控告你引人作不道德意念罪。」

  「他們叫芝土布。」她笑,「我趕壞了。」

  「你可以遲到。」我說。

  「我沒有遲到的習慣,對我來說,吸鴉片比遲到還可忍受點。」她微笑。

  我們向最近的大牌檔走過去,找到個位子,坐下來,她拍拍手,對我說:「你叫菜。」我隨意點了幾個菜,她又要喝土酒,我都聽她的。她說:「我們昨天一家子在天香樓吃飯,那菜是益發挖空心思了,老闆也還記得我,可惜是哥哥付的賬,不然我可得個當場昏倒的機會。」我聽了只是笑。她又說:「香港人一頓飯就是我在英國住青年會一個月的開銷,簡直奢糜。」

  她可不省,別聽她說得那樣,今天稍早那條牛仔褲,難保不是十鎊廿鎊買回來的,那補釘是故意貼的。可是寶貝的口氣一向不狂就是了。

  她慢慢的吃看菜,吃一口贊一口,又喝酒,臉頰慢慢透了一種玟瑰色。

  「你冷嘛?」我脫了外套遞給她。

  她搖搖頭,「兩個冬天都是零下三四度,還怕這陣風?」

  「你是健康得多了。」

  她點點頭。她喝了酒先是沉默,這也是老脾氣。

  隔壁檯子上有人放了一個無線電,裡面唱音廣東大戲,有板有眼的,倒也動聽。

  她說:「我在那邊想這裡的人!在這裡又想那邊的人。」

  「由比可知你有男朋友了。」

  「沒有。」她微笑。

  「你住在哪裡?」我問,「哥哥家?」

  「沒有,住在青年會。我住青年會住出癮來了,真是說不出的輕鬆自由,大熱天何苦擠在一個屋子裡,對眼睛對鼻子的,才兩個晚上就走了,煩得他們搬東西整箱子的。」

  我點點頭,這是她的體貼。

  「你是從意大利回來的?」

  「不,從倫敦去意大利,跑了整個半島,再回倫敦,搬了東西到香港,明天去台北,再從台北回香港,再回倫敦讀書。」

  「這一下子可真是行萬里路。」

  「是呀,」她眼睛紅紅的,「有時候看地圖真是心驚肉跳,離家那麼遠,加此獨立,什麼都靠自己,平常忙不覺得,靜了細想,真是害怕。」

  「你是快樂的。」我溫和的說:「沒有幾個女孩子可以像你這樣。」

  她笑了。忽然想起什麼,自手袋裡摸出一隻小盒子,「從羅馬帶回來的,給你。」

  我拆了開來,一條九K金的鎖匙練子,花紋別緻,上面刻著「張」。由此可知她真是記得我,特別為我買的。

  「何必花這許多錢?」我說:「常買貴重東西給我。」

  「你先別樂,」她笑盈盈的:「我最近很賺了一點錢,到了羅馬一間金鋪,去訂了幾十條,照百家姓上面刻字,趙錢孫李什麼都有,應用就送一條。」

  「我才不信。」我說.「我也有東西給你。」

  「你又來了,婆婆媽媽的。」她不悅。

  「總不能單讓你威風呀!」我把盒子遞上去。

  「我回去才看。」她收起了盒子。

  「明天幾時走?」

  「早上六點。」

  「你的時間真是寶貴,擠得這麼緊!誰又救火似的等著見你?」

  她只是笑。

  「幾時再回來?」

  「不知道,九月半以前要趕回去開學。」

  「還有兩個半月。」

  「想去日本,想跟媽媽一塊兒去,她沒去過日本。」

  「你就憩一憩吧,小姐,別太奔波了。」我勸她。

  她喝她的酒。

  我看著她。

  她說,「家明,實在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現在想來,不如不說,你是明白的。」

  我也點點頭。

  有什麼好說的呢。不外是這樣的一件事。我不能為她離婚,她也沒有叫我為她離婚,然後她到英國去了。兩年後她回來成熟了,她說她仍然愛我,然而這愛是模糊了,鎮靜了,面對著面,我們說話吃飯,好像老朋友一樣。我心酸的想:真的,我唯一的驕傲,是她愛我。她畢竟是那麼出色的一個女孩子。兩年前的掙扎、吵鬧、眼淚、糾紛,如今都一筆勾銷了,她只在我心裡。在面子上我們都裝得很好。她是有了男朋友了,只是她不說,我也無權過問。今日我見了她,我很滿足快樂。

  我掏出舊鎖匙圈,把鎖匙一隻一隻往她送的鎖匙圈上套,我沒說話,她也沒說話。忽然之間她哭了,默默的,沒有聲音的,眼淚流下她的臉。

  我掏出手帕遞過去,她接過了擦乾。她微笑說:「離家太久了,一旦回來,反而感觸。」

  我結了賬,她道謝,我們兩個人都吃了很多。然後我與她緩緩的走到彌敦道。

  她聳聳肩,「這些酒店舖子,我全沒見過。」

  彷彿剛才沒哭過,她已經忘了。

  她是長大了。

  我與她一直走到碼頭,才十五分鐘。她把手臂圈在我的臂彎裡,我們走得也就像老朋友。我在碼頭停車場取了車子,她一看就讚:「愛快貝他,好車子。」也只有她欣賞,妻子為了這部車子不知煩了我多少次。

  我開車向窩打老道山青年會駛過去。一下子就到了,香港真是小得可愛。寶貝很聚精會神地看著街上的燈色。我們停車買了一個大西瓜。然後我幫她抬上房間。她用鎖匙開了門,來不及的拔刀子切了西瓜吃。

  她嘲弄的說:「我現在就是吃,什麼天大的事,都可以用食物解決。不會做功課了,先吃了再說。以前住台北,媽媽求我吃香蕉,看都不看,到了外邊,十便士一隻都買來吃,真犯賤。」

  我吻她的臉。她抬起頭來,一臉的笑。我把她抱在慶裡,很久很久,她把瞼埋在我胸前她說:「家明,我聽見你的心跳,我在你心裡,我在你心裡。」她略具一點醉意了。

  「寶貝,你早點睡吧。」我輕輕的說。

  她點點頭。

  「明天我不送你了,你不愛一大堆人送飛機。」

  「對。」

  「以後我們再見。」我輕輕的說。

  「再見。」她說。

  我們站起來,她替我開門,靠在門邊,她說「家明,你真是一個好人。」聲音又清脆又甜蜜,一點埋怨都沒有,一點惱恨都沒有,她實在是一個難得的女孩子。

  我低聲說,「將來誰跟你在一起,真是幸福。」

  她笑,「可惜你們都這麼說,可是誰也不願看跟我在一起。」

  我不響。

  「今天很高興,謝謝你,家明。」

  「謝謝你,寶貝。再見寶貝。」

  我走了。

  才到街上,我就哭了。我雖然沒有愛她的勇氣,到底哭的膽子還是有的,到了家,我就洩了氧,挽著外套走進屋子。

  妻子坐在沙發上喝茶,麻將剛散,牌都攤在桌子上,傭人正收拾殘局。我坐下來。

  她看了我一眼。我不出聲,看著尚未收場的電視。

  她忽然說,「聽說寶貝回來了。」

  我眼睛沒看她,走過去扭響了電視節目。

  「寶貝回來了。」她提高聲音.又說了一遍。

  「是嗎?」我淡淡的反問。

  「過了兩天就走的。」她滿意的說「我倒不擔心,可是她一定恨死了你。」

  我沒有聽下去。

  啊,寶貝沒有恨我。我剛才與她說再見的時候,她一點也沒有恨我。

  珍珠

  我在表姊家中看見她,我喜歡她是因為她沒有燙頭髮,她穿一套白色絲的衣服,她穿小巧的涼鞋。這些日子什麼樣的女人做什麼樣的工作是很難說的,社會的壞影響女孩子們賺錢為上。

  我問表姊:「她叫什麼名字?」

  「珍珠。」

  「她是做什麼的?」

  表姊說:「在我家裡看到的人你放心,再放誕也還是讀過書的人。」

  「那麼介紹給我認識。」

  「珍珠!」表姐說:「我不介紹,免得讓人家說閒話,你自己上去報姓名好了,她不會介意的。」

  我問:「為什麼你不再介紹?」

  「她是一個很奇怪的女孩子。」

  「怎麼奇怪?男朋友多?難伺候?不通人情?」

  表姐說:「反正一切與我無關,你記得了?」她走開了。

  我只好走到她面前說:「珍珠?我叫彼得。」

  「你有沒有中文名字。」她抬頭問。

  「沒有。我父母篤信上帝,他們要叫我彼得。」

  「對不起我誤會了。」她說:「我以為你也是那種英文字不認得一籮硬要叫英文名字的那種人。」

  她是那麼坦白,有什麼說什麼,像個孩子一樣的,這樣的性格多麼吃虧,但她還是吃著虧,依然故我的抬著頭,非常的自然。她的臉很圓.但肩膀卻出乎意料的瘦削,絲衣服貼在她身上,我看到是一個漂亮女孩子,另外有一種味道的。

  「是,彼得.我可以為你做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想認識你。」我坐在她身邊。

  「你已經認識我了。」她說

  「很對。」我說「你有工作嗎?還是讀書?」

  「我畫畫,有人上門來批發,我以此維生。父親生前是一個出名的醫生,他去世之前破了產。這是我的故事。」她說得很簡單明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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