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天像一個偵探似的盯著地,越舂越覺得他與丹薇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兩個人都似乎有點怪脾氣,冷著臉與世界佗對,這麼些日子,我就沒有看見他笑過,他的嘴唇是緊閉的,上下班都是一個人,他那兩個年輕的學生,也不知道哪裡去了,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天氣涼之後,他加上毛衣,那種淺咖啡色的細毛線,一看就知道是開絲米,可巧是那一日丹薇來找我,她身上的毛衣是一模一樣的顏色、樣子。我不由自主的呻吟一聲,她說:「怎麼了?這是我新買的,一共兩件,可以穿好幾年。」
我說:「丹薇,你一定要找個機會看看這個男人,明天你跟我一起過海,好不好?」
丹薇笑,「他天天坐你對面,恐怕是愛上你了。」
我叫丹薇少開玩笑。
丹薇跟我說:「我今天來,要告訴你,我要結婚了。」
我十分震驚,「什麼人?」
「一個做生意的中年人,你不會喜歡他的,樣子……很粗,沒受過正式的教育,可是答應給我相當好的生活。」
我說:「丹薇……你瘋了,你不是個要急於從良的舞女!你是個大學生!你這樣的才貌,你!」
丹薇說:「東風不與周郎便。女人不講才貌,女人講的是八字,你應該為我高興,我想穿了,而且我也真的夠疲倦的,反正達不到理想,嫁誰都是一樣。」
「太委屈你!」我說。
「委曲,什麼叫委曲,我一輩子生活在委曲中,根本不覺得委曲是什麼。你好好的做我伴娘,我重重謝你。」
我當下就拒絕,我叫她好好的考慮,她只是笑笑。丹薇不是沒有男朋友,儘管曲高和寡,她因為長得漂亮,男人對她還是趨之若鶩,學校裡的,宿舍裡的,朋友介紹的,工作上頭認識的,堆山積海,好幾百個,丹薇對他們,像腳底塵埃一般,眼角也不要看一看,我記得在宿舍裡,好幾個男生盯住她,她視若無睹,一日與我說話,笑了起來,那些男人們看得傻兮兮,馬上迎過來,她把臉一板,立刻轉頭走。這是丹薇。我覺得通過得去的男人,被她批評,頓時一文不值。因為一雙假皮手套,她便不跟一個男生上街,因為人造皮粗俗得她無法忍受,戴假皮手套的人,對她來說,是一種侮辱。其實我知道她欣賞什麼人,她喜歡一個有博士文憑的占姆土甸。
喜歡她的男人有多少……然而這些男人也不能僮她,他們只不過當她是一個略具要色的女子。
沒有多少人懂丹薇。丹薇要結婚了。
在渡海輪上,我看到他,心裡便嚷:「你知道嗎?你理想的愛人要結婚了!你可惜嗎?你這個傻子,你簡直不曉得你損失了基麼,你天天這麼寂寞地坐在這班渡輪上,你錯過了機會,你住在山的另一邊,永遠失去了機會。」
他還是很沉默,那一日他的口袋插了一封信,信封上露出一個「宋」字,他姓宋?可能。
世界上的事大滑稽了,我認識丹薇,是丹薇最好的朋友,我天天可以見到他,可是我無法把丹薇與他拉在一起。眼看丹薇要結婚了。
丹薇把她的對象介紹我的時候,我真的急瘋嚇昏了,那是個長得奇醜的中年人,樣子粗俗,衣服穿得亂七八糟,完全是那種賣涼茶起家的商人,不曉得誰瞎了眼,居然有膽子把他介紹給丹薇。
我記得我一直語無倫次的說:「丹薇,你不要開我玩笑,丹薇,別開玩笑。」
丹薇不出聲。
丹薇,我一整夜都在念著,丹薇,我們不會餓死的,餓死也比嫁這種人好,丹薇,我們是知識份子。我心裡面老覺得丹薇是在開我的玩笑。
可是我想起她以前遇見過的男人,那麼許多,還不是一樣,誰又配得上她?誰又有結婚的誠意?誰能養活她?誰又懂得她?一個也沒有,既然如此,倒不如是這個二楞子,至少他知道她是有好處的。
丹薇說:「我不能再活在夢想中,我必須要面對現實,我自問可以做一個好妻子,我會打毛衣、煮菜、縫衣服,只要給我一個塚,我會做得很好,絕對要比那種像主婦的女人更像主婦,現在誰要我真是有福氣的,三年前還不行,現在我真是看破紅塵了。告訴你我為什麼要嫁這個人,有一日我閒得慌,到他的寫字樓去找他,一進去卻看見他案上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張我的照片,放大的,照片是哪裡來的,他沒說,為什麼會擱在他案頭,他也沒說,可是我卻被感動了。我要的只是那麼一點點,一個女人永遠只是一個女人,踏遍全世界的美術館有什麼用?我能要的,只是那麼一點點。可是信不信由你,我這一生內並沒有碰見過這樣的溫情,多少風流瀟灑的男人,找我不過是為了找一個搭子,可以更顯出他的鋒頭,我這次是真的被感動了。」
「可是這個男人……」我說:「在渡海輪上的男人……」
丹薇說:「你留給自己吧。」她又笑了,她的笑是這麼的漂亮,雪白的牙齒,彎彎的眼睛,是種天真而活潑的笑,不顧生活上多麼不如意,她的笑還是不變的,丹薇的性格是這麼倔強。
我在渡輪上實在忍不住,就是在這幾天,我一定要開口,跟他說幾句話,就算被他當成有神經病,最多以後不搭渡輪,人海茫茫,他也找不到我,沒什麼好難為情的。
可是時間只有短短的三分鐘,轉眼間就到岸了,我一頭汗,跟在他身後下船,還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就在這個時候,船沒停定,大家都往前一衝,我幾乎跌倒,但他眼快,一手把我扶住,我臉紅耳赤,連忙道謝。
他看我一眼,愉快的笑,他的笑像春天的風一般,非常的金光萬道,我看呆了,然後大家忽忽忙忙的上岸各散東西。機會來了,注定的機緣,明天!明天我要把丹薇拉來一齊過海,他會想起我,然後我可以名正言順,大大方方的說:「你好,昨天謝謝你扶我一把,免我跌在地下出洋相,這是我的朋友丹薇。」對,就這個樣子。
我抓住丹薇,要她明日無論如何要陪我過一次海,丹薇不肯,她說她忙得很,又要試衣服,又得去看新房的粉刷,婚成要改大小,夠多正經的事。可是我不理,我苦苦的哀求她,要她陪我過海。多年的老朋友,她一定要答應我。
丹薇說:「你這個人最死相,好好好,我答應你。」
果然,到了第二天,我臨下班之前半小時,她來了,穿著一套米色的毛衣與薄呢西裝褲,秀髮如雲,臉上也有點喜氣,紫紅色的皮鞋手袋,看上去就是帥。到時間我們就離開辦公室,算準了是這班船,我與她坐在老位子上。
丹薇不響,她看看我們對面的空座位,眼神裡透著幾分好奇。人群不停的擁上來,擁上來,但是他沒有出現,他沒有出現,最後坐在他位子上的,是一個濃妝的胖女人。
我低聲說:「我的天!這是怎麼一回事?池遲到了?他今天生病?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我失望、惱恨、焦急,我臉色發白,命運太作弄人了,一點意外之喜都不給丹薇。
丹薇平靜的微笑,用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她說:「不要緊,反正我要過海試婚紗,你陪我,試完咱們去喫茶。」
我氣得緊閉著嘴唇。
丹薇的婚紗是一頂小小的草帽,上面有褐色的花,罩在褐色的網中,衣服很文雅,是套普通的洋裝,可是穿在她身上,加上一雙短短的手套,有說不出的美麗,但她的新郎是一個這等其貌不揚的人,頭頂都快禿了,即使以後衣食無憂,又有什麼味道呢?生命還這麼長……雖然青春已消失了,生命還這麼長。
我們在喫茶,我說:「明天我們再去乘渡輪。」
丹薇征一怔,她說:「你是知道我的,這種事,我是只能做一次的。」
我喃喃的說:「這麼不巧,丹薇,這麼不巧。」
丹薇說:「我覺得這樣只有好──喂,你是要做伴娘的,趕快買衣服,我開支票給你,你可不能這樣破破爛爛的來。」
我火氣忽然大起來,怒道:「你那種婚禮!你那個婚禮根本是破破爛爛的!你存心認命,命運苦待你,你索性苦待自己更一百倍,像你這樣的一個人,你就去嫁給一頭豬!」
丹薇看著我,不聲響,喝她的茶。
我用手撐著頭,哭了。
她很平靜的說:「我父親真的老了,在露台吃梨子,大聲的咀嚼,我在裡間看電視都聽得見,『喀喀』作響,吃完後,用牙籤剔牙,滋滋作響,我看都不敢看,只好回房看書,日日夜夜的看書,連新數學與物理人門都看,再沒得事做,真得看兒童樂園了。」
我流著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