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過去,我忍不住低下了頭,看著玫瑰,我俯下身子柔聲問她:「你還記得我嗎?」
她抬起眼來,怔住了,她眼睛有點茫然的神色,她當然忘記在什麼地方見過我了,誰會記得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子?我不怪她。
她的臉色有點不大好,心不在焉,微微蹙著眉尖。
我說:「我是第一個叫你玫瑰阿姨的人。」
她想起來了,嘴角的笑意緩緩的漾開,濺到眼睛裡去,不是十分開朗的笑,到底也是難得的。
「家明長大了很多。」媽媽在旁邊補充。
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忽然歎一口氣,「孩子長大得真快。」她說。
我在她身邊坐下。
她瘦了,瘦了很多,六年前那種小女孩式的誇張動作已經消失了。她默默的捧著一杯咖啡喝,手指是纖長的,指甲很長,沒有指甲油,一種透明的紅粉。放下杯子,她取起了煙,手有點微微一抖,她神經有點緊張──為什麼?
蘭姨與母親絮絮的數看家常。
我逗玫瑰說話。
她喝完了咖啡,叫了威士忌加冰,下午的咖啡座最熱鬧的,人來人往,煙霧迷漫,音樂混著人聲,但是我心中眼中只有一個她。
她問我,「你幾歲了?」還是平常的問題,心不在焉的。
「廿歲。」我說:「中學畢業了。」
「有什麼計劃?」她淡淡的問。
「我在考大學,最理想是到劍橋去。」我說。
「是的,」她點點頭,「劍橋很美,尤其是那條河,蒲公英種子夾在柳樹中飛揚,到處是青苔,陽光根本沒有氣力透過那麼深的綠,很美。」她像自言自語,但是又笑了。
她吸著煙,她的打火機換了,是一隻金邊鑲紫紅漆面的都彭。她用打火機很考究,她沒有一處不精緻,但是隨身卻又散著一種不羈。
我問:「你去過劍橋?」
「很多次。」她聲音是低的。
「你會再去?」我問她。
「我不知道。」她答。
我們說話的聲音很小,但是我聽得見她,她聽得見我。
我說:「你記得嗎?那一天,你游泳回來,頭髮還是濕的,坐在我家客廳,那是我第一次見你。」
「是嗎?」她盡量在想:「多少年了?我很久沒有游泳了。」
「六年。」
「你還是一個孩子呢!」她驚奇的說:「記性太好了。」
我笑著點點頭。
她說:「我那個時候大概很胖,光吃不動腦筋。」她解嘲地笑笑,「連我都不記得最什麼樣子了。」
她唱了一杯威士忌又一杯。
蘭姨阻止了她,她聳聳肩。她有心事,她不開心。她人在這裡,心根本不在這裡。
媽媽沒一會就說要走了。我沒有法子,只好站起來。
我對玫瑰說:「下次見我,你會認得我?」
她注視了我一會兒,點點頭。
我很高興,我相信她。
我開車與媽媽回家。
我問:「媽媽,我們下次請蘭姨與玫瑰吃飯。」
媽媽看我一眼,「玫瑰阿姨明天就動身了。」
我一怔,「走?去哪裡?」
「去巴黎。」媽媽答。
「去學畫?」我記得她是畫畫的。
「你記性倒是很好。不,不是去學畫,她與開頭的那個男朋友,那個姓莊的,分開了,蘭姨讓她到外邊去散散心,不過是三兩個月要回來的。」
「怎麼分開的?」我問。
「我們怎麼方便問呢?」媽媽笑著說。
「她難過嗎?」
「沒有很難過,只是有點心不在焉,大概是不開心。這年頭,也無所謂,」媽媽感喟地,「男女關係越來越平常了。」
我不出聲。玫瑰很難過,我看得出來,她有種沉著的哀傷,不過套母親的語氣:這年頭,總是哭哭啼啼的女人比較得人同情。在別人眼裡,玫瑰是不在乎的。
我當下說:「等她回來,我們請她吃飯。」
「好。我倒是喜歡她的,她長得好看,做人也大方,很有派頭。連蘭姨也請了來,大家聚聚。」
聽見媽媽稱讚她,我很高興。
找問:「剛才是怎麼碰見昀?」
「完全無意。她與蘭姨自航空公司出來,路上碰見的,蘭姨便跟我說了說她的事。女孩子長得出眾,未必是好事,總帶點怪脾氣,如果玫瑰笨一點,也就安份守己的做人太太了。」
但天下也得有玫瑰這樣的女孩子才好。否則都嫁了成了人的太太,我們還看什麼風景?況且不見得玫瑰就不是好妻子!如果玫瑰與我一樣年紀,我就一定去追求她。
她走了。
沒有回來。
她在巴黎彷彿住定了。
搬了幾次家,連蘭娘也沒有她的確實地址。
然後我考到了劍橋的達爾文學院,九月就乘飛機到倫敦。
我總想有機會見她的。
第一個假期是聖誕節,我千方百計的向媽媽打聽到玫瑰巴黎的地址,過了海峽到法國,叫計程車直接駛到她家去,只在車子窗口遠遠的看到那座出名的鐵塔。
天氣很冷,但陽光很好,我花了很貴的車費,找到她的門牌。她住的房子不算講究,只是一幢公寓,門口有十幾個門鈴,可見住客很雜,不過巴黎總是巴黎,房租恐怕已經非常不便宜。
我按鈴。心跳得厲害。
房東是一個老太太,她來開門,知道我的來意後說:「玫瑰小姐到馬賽去了。」
我站在她門口,洩了氣,動彈不得。過了半晌才留下了字條、地址。很抱怨自己衝動,沒與她聯絡就摸了來,原想給她一個驚喜,誰知世界上的事不巧得很。
我沒精打采的參加了一個旅行團,胡亂走了一趟就回劍橋。巴黎給我的印象很壞。
她沒有回信給我。
是的,王家明。兩百多個中國男孩子都叫家明,看樣子她又忘了我了。我唉聲歎氣,精神不振,沒有戀愛就生有一種失戀的感覺。為什麼她要比我大八年?
後來我認識了很多女孩子,但是我始終在尋找著另一個玫瑰,她那天下午那種茫然與失意,比多年前的神采飛揚更為吸引。
第一年我沒回家。
第二年爸爸媽媽打電報來叫我回去。
到了家,我才發覺我真長大了。我很獨立,也很冷靜,反而照顧起爸媽,他們很快樂,暑假過後,我還是要走的,到底見過父母了。
媽媽不擔心我的頭髮長短問題。
她很小心的問我有沒有女朋友。
她的意思是不喜歡外國人。
我笑說:「放心好了,帶洋味的中國女孩子我都不要。」
我心裡只有玫瑰。
在家那麼久,我只穿一件舊藍布外套,上面釘滿了英國各郡的徽章,都是我到過的地方,媽媽不喜歡這件破衣裳,很有意見。我一笑置之。
媽媽喜歡給我介紹各式各樣的女孩子,我也一笑置之。我抽屜裡仍然故著那只打火機。
我看見了玫瑰。第三次看見她了。
這一次運氣特別好,只隔了兩年。
我從外邊回來,蘭姨在與媽媽訴苦,我一見蘭姨,馬上想到玫瑰,馬上想到思念之苦,馬上想在蘭姨身上尋蛛絲馬跡,我不肯放過這機會,上去纏住了她。
蘭姨先是驚奇,「呀,你長得這麼高了,」她說:「回來度假?你媽媽福氣真好。唉,我還是老樣子……玫瑰?啊,她回來了,在郊區租了間房子,專心畫畫,說專心,還不是那樣子,在法國耽了半年,再下去不得了,我把她拉回來的,叫她去散心,她大解放了,做她這個監護人,真不容易,快三十歲了,她還像孩子一樣……你想見她?我正去找她呢,你跟我一道來吧。」
我樂不可支,開車把蘭姨送到玫瑰的家去。
那一天很熱,她住的屋子門口有一株兩人合抱、火艷艷的影樹。唉,英國風景再美麗,就是沒有這種逼人而來火辣的感覺。
門沒有鎖,蘭姨推門而人,一面皺著眉頭。
玫瑰的家不像一個家。
柚木地板很亮,鋪著一張極大極美的天津地毯,藍杏兩色,地毯一頭放著青瓷中國大花瓶,裡面插著大篷大篷的干花,褐色的、米色的。屋頂上吊下來無數的玻璃珠玻璃球,又堆著畫、畫架子、顏料、畫布、筆,屋子裡空寬得很。
但沒有開冷氣,熱浪是驚人的,透過露台上的竹簾,陽光一絲一絲投在牆壁上,牆上掛著一幅字,寫得龍飛鳳舞:「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水堂西面畫廉垂攜手暗相期惆悵
曉鶯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如今但是異鄉人相見更無因」
我怔住了半晌。
全間客廳可以坐的地方只有一隻大樟木箱與一張搖椅。
蘭姨當然討厭這裡,她叫著:「玫瑰,玫瑰!」
一陣風來,露台上的銅風鈴、貝殼風鈴一起響了起來。
玫瑰出來了。
她胖了很多,但看得出是那種結實的胖,赤腳,一條破得深深淺淺打補釘的牛仔褲,一件芝土布的襯衫,沒有內衣,她豐滿的體型包在這種原始的衣服下,像重諾亞筆下的女人,臉頰是紅的,皮膚崩緊著,閃著光,濃眉下的眼睛充滿了笑,她向我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