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還給你白眼,我總是暗暗的欺侮你,在人前裝得很好,心中還得意,一個卑鄙的小人,你都不介意。」
「我忘了,為什麼盡記得不愉快的事呢?」我微笑。
「真的,老六一轉臉,我就板張鐵青的面孔對你,在老六前,我對你客氣,」他忽然笑了起來,隨著笑聲,眼淚汨汨的流下來,「在任何人面前,我總是裝得委委曲曲,妥妥當當,我真是對不起你。」
我還是微笑,「我早忘了,誰沒有幾分脾氣呢。家明罵女秘書的時候,也很尷尬的。」我把手絹給他。
「但你是特地來的,你是特地為我來的,你說的,我怎麼可以這樣待你呢?」他用手絹擦了瞼。
我從沒有見過男人如此哭,如此自責,我覺得一切都是不值得再提的,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日子總是要過的,快樂與不快樂之間,日子還是過去了,他此刻因為十分不得意,所以才想起了我,也許因為他把我想得太得意了,因此就自慚形穢起來,感觸很多。他那些女人什麼地方去了?我並沒有問,沒有必要問,此刻他跟我有什麼關係呢,怎麼可以隨意問呢。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把腕上的一隻鑽石鐲子轉過來,又轉過去。
他的缺點是懂得太少,要是一輩子過這種日子,倒也罷了,可是隔了這些年,在半潦倒的境況下,他深深為以前的日子懊悔了。其實以他的年紀,向前走,總還是有路的,再不如前,吃口飯,總也不成問題的,不然怎麼有空間有費用這麼遠來看我,不過是訴幾句苦,訴完了心裡好舒坦點。
所以我覺得我有義務聽他說話。
我收拾了桌上的食物,把碟子洗了,在外國就是這樣,除非用個管家,管塚下面再用傭人,否則還得自己動手。在蘇黎世,家明倒是有一個服侍他的老傭人。
我看看他,他看上去真愁苦,真的,快四十歲的了,才發覺他的煩惱,是進了一點。而我,我已經把可以想的都想遍了,如今不過是吃吃睡睡過日子罷了。因為有了家明之故,家明的保護力量把我從外界隔了開來,雖然我臉上心中是一副耐心的模樣,實際上隔江觀火,無關痛癢的。
我說:「到外面去看雪吧。雪中散步很有意思,屋子後面有一片樹林,要不要去吸一下新鮮空氣?」
他點點頭。
我們回到客廳,我套上了長靴,披上大衣。
他也穿回了衣服。
我拿了鎖匙,開了門,拉緊了大衣帽子,然後鎖上了門。雪迎面拂了上來。
「這件大衣很好看。」他說。
我有點不好意思,所以不答,到底把好好的銀狐剝了皮,穿在身上,是很殘忍的,可是你別說,舒服是真舒服,貴也真夠貴。我不想再提看我現在愛花多少是多少,我說過了,這是我自己的事。女人花錢,不過是買幾件衣裳,幾件衣飾,說來無益。
走在雪地裡,很是靜默,樹葉都掉光了,椏校都是枯的,黑襯著白,一種奇異的美,天是漆黑了,幸虧有路燈遠遠的照著。
他說:「香港是沒有這些的──你們在香港有房子嗎?」
我笑答:「你真以為我釣到金龜了,香港的房子,誰買得起。」
「你也不稀罕住香港。」他說。
「我十分稀罕,只是沒資格在香港住,香港人太厲害了,男男女女,沒有一個是好惹的,我拿什麼跟人家比?索性有自知之明;窮鄉僻壤地躲看去。」我笑。
「你先生呢?」
我小步小步地走在雪地上。「家明?我不敢代他發言,他有他的主見,有一日他要去香港住,我自然也跟了去。」
他此刻已經恢復鎮靜了,他說:「他一定是了不起的人物,叫你心服口服是不容易的。」
「怎麼不容易?」我奇怪的說:「連老六這猴子,我都聽他的。」
「你並不聽我的,」他看我,「我沒有資格叫你聽我的。」
我笑了。
他以前是這麼自信,為了芝麻綠豆的事,總要批評我,或者在當時,也是一種自卑感吧,如今他、點信心也沒有了,無論在說什麼,都得罪怪自己一番。
我支開了話題。「離開這裡,到歐洲走走嗎?」
「這裡是什麼地方?」他問:「好過倫敦幾百倍。」
「華斯渥夫的湖區啊,」我答:「找不到麻將搭子的,有什麼好?合我跟家明就是了。」
「他今日不回來?」
「他在牛津開會。明天我們在蘇黎世見。」
「結婚前夕,也不見面?」
我笑,「結婚有什麼稀奇?你應該最明白。你對於結婚,經驗豐富,結婚不過如此。不過人家說如意郎君,他真可以歸於那一類。」
雪越下越大,我們走到屋子後面,那屋子真像童話中女巫用巧克力搭的陷阱,專門引誘孩子進去的。窗口的燈光亮著,有無限的溫暖。
以前我在傍晚,看著無數亮著燈的房子,心中就想:每個人都有一個家,每一個人,我的家呢?一點安全感也沒有,每次離開他,他反而送一隻箱子到青年會來,一點不稀罕,並不會放棄再接再厲的刺激我一下。如今身在異國,看著這一層租來的房子,卻有種舒坦的感覺。
我又看春身邊這個男人,不不,我不怪他,他是過去的事了,家明是現在與將來。他還是一個好人,但凡沒殺過人放過火的都是好人,我不大計較,誰好誰壞跟我有什麼關係?他或者對我好,或者對我不好,他承認與不承認,在多年前簡直太重要了,如今,如今算得什麼妮?
我們回到了屋子前面去。
「真美。」他說。
我只簡單的說:「英國再美,跟瑞士是無法比擬的,完全是平面與立體。」
我開了門,又回到屋子內,我脫大衣脫靴子,伸伸懶腰。一揚手,發覺左手上的訂婚戒子的確閃閃生光,梨型的鑽石的確有它的美麗。然而也不是我挑的,又是家明的主意。
他問我:「英國男人如何?」
「我不知道,」我笑,「我並沒有你想像中的風流,我跟英國人不大來往,中上階級,高攀不起,中下階級,犯不著吃虧,我是一向憎人富貴嫌人貧的。」
「總有喜歡你的男孩子吧?」
「那自然。」我坦白答:「記得有這個同學,才廿歲呢,喜歡得我離了譜的,每個週末煮飯給我吃,他跟別的女孩子說話,被我見到了,他先害怕,走過來求我不要生氣。我說:「我幹嘛要生氣?」他說:「你愛我就會生氣了。」我奇曰:「我並不愛你呀!」他很傷心。他很窮,但是盡了心盡了力。聖經上說,窮寡婦奉獻的三個銅板也是好的,我很記念這孩子。當然你知道,感激是感激,戀愛是戀愛,結婚是結婚。」我停了一停,「我不懂戀愛,可是明天居然就結婚了。」
他自己倒了拔蘭地喝,兩眼紅紅的。
我說:「別多喝了,我記得你的胃不大好。」
「租這屋子住,一個月要多少?」他忽然問。
「屋主人只租給熟人。」我歉意的說:「你可以買一幢,很便宜的,幾十萬港幣,香港低級住宅區價錢。」
「幾十萬港幣?」他笑了起來,「我哪裡有這個錢,我賺了半輩子,他們用了我半輩子。」
我說:「別怪他們,當然是你情願的。」
他坐在火爐前,他現在不快樂了。老實說,就算他在以前,也沒有任何快樂的理由,只是現在他忽然思想起來,一個人做事,是不能想的。
我說:「夜了呢,你趕不上車了,請在這裡宿一夜,反正明天十一點左右我也是要走的。」
「好的。」
「假如你不介意,我想把行李收拾一下,」我歉意的說:「你知道我現在做人,做到哪裡是哪裡,沒有什麼打算,跟以前是不一樣了。」
「我幫你忙。」他說。
我們上了一層樓,到了平坦寬大的臥室。
我把箱子取出來,打開衣櫃,把衣服都放進去。這套箱子真要比裡面的衣服要貴,當初買的時候,想到它們遲早是要給機場人員扔來扔去的,未免有點心痛。可是真結實,用了這些日子,竟一點也沒損壞。
他幫我把衣服放結實了,拉上箱子的拉鏈。真奇怪,彷彿我們同時在整理行李,同時打算離開。以前我多麼希望可以跟他去旅行一次,總沒有機會。其實沒有也罷了,我的興致跟他是不一樣的,喜歡的東西也不同,即使當年跟他結了婚,結果也不過如此罷了。
我整理行李是最簡單的,只要把東西扔進去,關得上箱子就可以了,其他是不管的。
然後我把化妝品也堆到化妝箱裡去。箱子一隻隻排列著,合上去彷彿很有氣派的樣子。
我抬頭問:「要吃宵夜嗎?肚子餓了吧?」
「不,我不餓。〕他說。
我安慰他,「你有什麼煩惱呢?香港五百萬人,有幾個像你?你還煩,沒有不煩的人了,回去好好的工作,找個對象,這一回要真正的對象,不是亂七八糟的人,碰上誰就是誰,不是我教訓你,我也沒資格教訓人,過一陣子,你就沒事了。每個人生活都有高低潮,我是極之被動的一個人,臨到什麼是什麼,可是我是女人,做女人總還容易點,做男人是難的,做得像你,也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