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笑,心裡有點酸澀,我真正學會照顧自己,是在結婚之後,離開了家,子超又不大理我,我才獨立得多。
「什麼小公主,」我笑,「我都七老八十了。」
「我們總得聚一聚,把子超也叫出來吧。」
「你知道他是誰?媽媽同你說過了?」我問。
「是,伯母很健談。」
我說:「其實子超心地很好,他只是不會說話……」無端端我護著子超。
約瑟拍著我肩膀,「得了,我都明白。」
我忍不住,眼睛就潤濕了。媽媽一定說子超的壞話。
他說:「剛開始轉變生活方式,當然有不習慣之處,婚姻第一年最難過。」
我沒精打采的說:「可是已經進入第二年了。」
「會習慣的,正如俗語說;若要人似你,除非兩個你,總要互相適應才是。」
我說:「你倒像個過來人似的。」
「推理而已。」他笑,「來, 回去吧,別出來太久,子超會掛心。」
他?我要衝口而出說句「他才不會」,可是忍住嘴,夫妻間好,不必獻寶給別人知道,不知也千萬不要在人前訴苦,天天晚上跟那個人睡覺,早上起來又說他的是非,太詭異了,我做不到。
有時候媽媽問我,我還不大想說呢。
果然,到家,子超仍然在聽音樂。
我忍不住問:「你怎麼不問我發生了什麼大事?」
「天天上下班,有什麼大事?」他說:「有大事當然由我處理。」
「我叫一個凶女人罵一頓。」我說:「女人窮凶極惡起來,簡直沒個譜。」
「善惡到頭終有報呀,自有人收拾她。橫行霸道的人有一日會遇到強中手,我是永遠不會替天行道的。」他笑瞇瞇的說。
「奇怪,子超,你怎麼可以這樣心平氣和的過一輩子?」
「修煉所得。」
我握著他的手,「傻子,你知道我愛你嗎?」
「當然,不然怎麼結的婚?」他理直氣壯。
我說:「今天晚上吃什麼?」
「做牛柳三文治吧。」他又埋頭看他的書。
我在廚房裡張羅的時候。他進來說 「呵對,公司要我出差。」
「什麼時候?」
「下星期一。」
「這麼急?」我很意外。
「說了有大半年,」他說:「我要去買只合尺寸的行李袋,可以帶得上飛機的那種。」
我傻氣的問:「我怎麼辦?」結婚以來第一次分別。
「可以回娘家住呀,」他很詫異,「跟朋友喝茶,做頭髮,美容……你們女人最好,消遣最多。」
我既好氣又好笑,想跟子超發嗲,那是沒有可能的事,他聽不懂。
「我替你收拾一下。」我說。
「不用,自己來。」他進房間。
說句老實話,他的確不需人服侍,所以他也不想我叫他服侍,各人自掃門前雪。
我很悵惘,人家說的甜甜蜜蜜,我根本沒有經歷過。
吃完三文治,我捧著杯茶跟他說瑣事
「你要打電話回來。」我叮囑。
「電話費很貴的,況且晚上有應酬,怎麼走得開撥長途電話?」他老實不客氣的拒絕我。
我佯作惱怒,「你不會牽記我嗎?」
「才去三四天罷了!」他怪叫。
我難道還為這種小事同他吵不成?只好閉嘴大吉。
真的,同他走的時候他還不是這樣的。
也許子超也在想,同芷君走的時候,她爽快得多,不是這樣婆婆媽媽的。
我啞然失笑,也許當初咱倆都表現得太好,所以婚後有些失望。
正如約瑟所說:往後會習慣的。
況且夫妻之間是一輩子的事,時時刻意經營地說些甜言蜜語來哄對方歡心,也未免太累。
雖然這樣的開導著自己,仍然不大開心,隨後悶悶的睡了。做夢已經生下個男孩子,一晃眼就長大,跟子超生得一模一樣,非常溺愛他,寶貝寶貝地哄護他,但這是個相當刁蠻的孩子,動不動蹬足大哭一輪,把我弄得不知如何是好,氣惱得哭。」
然後便醒來,面孔還是濕濡的。
「子超、子超,我做惡夢!」我大叫。
他人影都沒有。
「子超,」我跳下床走出去,他一定又在書房裡,「子超!」
「什麼事?」他嚇了一跳,「你別老這樣叫我好不好?我一整夜作亂夢──你叫我,我應得遲一點,就挨罵。」
我說:「別把自己形容得這麼可憐。」
「真的。」他瞪我一眼。
「我還想同你訴苦,說我做惡夢呢。」我索然無味。
「你還會有惡夢?你才專門製造別人的惡夢。」
我懊惱的說:「卞子超,我希望你一出差就十年不要回來。」
他哈哈大笑。
扼死他。我心想。
上班覺得無聊,約了約瑟吃午飯,雖沒有訴苦,面孔如鍋底般□。
約瑟是知道我脾氣的,一見就笑。
「怎麼不把子超約出來吃頓飯?」
「他要到紐約出差去,沒空。」
「他也真是個忙人,」約瑟笑,「你多體諒他。」
「為什麼老不高興?你小孩脾氣重,一點點小事就滿懷不樂。」
「我才沒有呢。」我說:「我在想,幾時替你介紹個女朋友。」
「奇怪,怎麼那麼多人要替我介紹女孩子?」
「很多嗎?」我羨慕的說:「做男人就是這點好。」
「不一定有看得中的人。」他笑。
「像我,根本沒有什麼選擇餘地。」我說。
「聽說追你的人是極多的。」約瑟說。
「可是別人卻打不動我的心,我獨獨喜歡子超。我心不由己。最佩服那些可以客觀地衡量甲君乙君及丙君有些什麼好處的理智型女性,她們是一定能夠選到所要的丈夫的。」
約瑟聽得笑起來。
我長長的歎息。
「你知道嗎?新婚生活的壓力是很大的,很多人以為精神壓力多數來自不幸的轉變,這是錯的,無論什麼轉變都會引起壓力,因為人是習慣的奴隸。發一筆橫財也能添增煩惱。」
我說: 「子超從來不會這樣開導我。」
「可是他在你身邊,那已經足夠。」
「他就快要出差去。」
「幾天而已。」
我又歎口氣,我是希望他呵護我。約瑟又笑。
「又笑。」我拍他一下。
媽媽叫我在娘家住,我真的去了。
反正子超不打算給我電話。
幸虧有娘家。我所知道有很多女朋友並沒有娘家。不是母女不和,就是娘親已經去世,無從歸起,生死都只好一個人孤零零的。
我是幸福得多。
三天來母親特地做了我喜歡的菜,每天除了上下班不用擔心別的事,就算來回公司,也還有司機接送,我忽然又變回約瑟口中的小公主。
自從結婚後,我已變成地鐵階級,沒想到回娘家來之後,身份又矜貴起來。
媽媽嘀咕說:「那時候我是勸你再想想清楚,那麼多女強人都還沒嫁,三十多歲還不知道多風騷,你何必急?」
我並不是事業型女性。
「可是現在你還不是天天上班,當心越升越高,脫不了身。」
我笑,「做事當然望升級。」
「你明明不等錢用,又不是事業女性,偏偏日日那麼辛苦,起早落夜的在那種地方受氣,你說:多划不來。」
「沒法啦,」我陪笑臉,「坐在家中也很悶的啦。」
「什麼悶?媽媽不知多麼想你陪,養女兒到這麼大,嫁人,就成為別人的丫頭使女,真是,媽媽發薪水給你,每年加百分之十,三年升一級,你替媽媽打工。」
我說:「媽媽真會說笑,女兒嫁出去只好遠離媽媽,這是必然現象,將來有了孩子,才交回給媽媽。」
媽媽眉開眼笑,「真的?」
「真的,外孫長得像外婆的,多的是。」我哄她。
「什麼時候生?不要擔心經濟問題,阿好阿晶都可以過去幫你的忙。」
我就是怕這點──怕媽媽干政,媽媽的權力若果伸展到我們的小家庭來,我們就永無寧日。
一般人只知道星媽厲害,其實星媽不過出名而已,實質上每個母親都有她的一手,一定要左右兒女(特別是女兒)的生活,實現她的權利慾。
我說:「我們有分寸,你放心。」
「一結婚後,什後都自作主,把媽媽推得八丈遠。」她酸溜溜的說。
我為保護子超而得罪母親──可惜子超一點也不知道,他就是這麼糊塗的一個人。
我為他,可是吃過一點苦的,不知□地,他從來不感激我,從來不過問,從來沒留意我的苦心。
住到第四天,我同爸媽說要回自己家。
媽媽說:「我不阻止你,我盼也盼你們夫妻恩愛,可是你瘦了那麼多──」
我還是要回夫家的,娘家再富裕,在娘家住一輩子的女人無論如何不是幸福的女人。
但是第二日在辦公室,子超的電話已經來了。
我很意外,「你在哪裡?」
「在家,你昨夜,在哪裡?」
「你已經回來了?」
「昨天回來的。」
「我在媽媽家,幹麼不找我?」
「找你?我在紐約一連三天打電話回來,你都不在家。」
「可是你知道媽媽家的號碼。」我急道。
「我也猜想你是回了娘家,費事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