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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這是我所見過最漂亮的小平房,一邊向花園,另一半向海,建築在一個懸崖上,有一條羊腸小徑通向崖下的小沙灘。

  「怎麼?怎麼會有這麼美的地方?」我失聲問。

  他雙手插在袋裡,「姑婆在沙灘那邊釣魚。」

  「釣魚?她多大年紀?」

  「七十多了,」小董說:「但非常健康。」

  「下去看她?」

  「先喝杯蜜糖水。」

  屋子的打扮潔淨簡單,我像進入童話世界,我順手開了擱在桌几上的音樂盒子,享受叮叮咚咚的音樂。

  「太美了。」我一再讚歎。

  小董笑:「不是美,而是適合你的胃口。」

  「你怎麼知道?」

  「哦,這是我的秘密。」他說。

  整個客廳裡掛有許多綠油油的植物,美不勝收。

  我雀躍地四周打量,話還沒說完,兩隻西班牙獵犬走進來嗅我的足部,我蹲下來同它們玩。

  「是小弟?」一個慈祥的聲音問。

  我抬頭,一位老太大手持釣竽與魚籮進來,她的時髦使我意外地喜悅。

  ──短頭髮,長褲,松身襯衫,平跟鞋,非常活潑。

  「請坐請坐,不要客氣,」她說:「請把我當作不存在。」

  我笑出來。

  小董說:「我的姑婆最可愛。」

  她訴苦:「我也不知怎麼搞的,一晃眼就做了人的姑婆,我還沒結婚哪,一叫就叫老了,唉。」

  我不敢笑,太可愛了。

  我們吃了一頓地道的中國點心,我幾乎把桌面的春卷吞下一半。

  這樣下去我會變一個胖子。

  姑婆非常健談,她退休前是個西醫,女人出來做事的苦經她全知道,與我一說就合拍,我們滔滔不絕的說了兩個小時,小董在一邊直打呵欠,終於姑婆說累,要休息,我們讓她午睡。

  「怎麼樣?」小董問我。

  謝謝你把我帶到這個好地方來。」我說。

  「沒法子,誰叫我沒有錢呢?」他自嘲,「如果有錢,可以去到更遠。」「錢的確很有用,但這裡是不同的。」我搶著說:「這裡太好了。」我拉起他的手,我非常感激。」

  傍晚,他叫我換衣服,說要出發去跳舞。

  我聽他的話,換上那襲紗衣,也不問上什麼地方,跟著他就走。

  我們緩緩走下沙灘,唏,原來他都佈置好了,有唱機,唱片,酒,杯子,以及兩張帆布椅。

  我忍不住擁抱他一下。

  這不是我夢想的約會嗎?

  那日天公作美,天空作深紫藍,我們隨著森巴音樂在沙灘上跳舞,他跳得那麼好那麼自然,我發誓以後每個週末要把他找出來跳舞,我們看著第一顆星升起。

  直至肚子餓了,我們才回白色小屋向姑婆告別回市區。我那件黑衣沒有白費。

  我們在市區吃了三文魚及龍蝦,這是整天唯一的開銷,由我請客。

  我早說過不是錢,這種約會又豈是錢可以買到的。

  「晚了,十點多,我送你回去。」

  我樂得飛飛的,一直哼歌。

  「下星期去哪兒?」我盼望著問。

  「讓我慢慢想。」他說。

  我心滿意足。

  想不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終於得到我所要的快樂。

  知彼

  結婚之後,生活奇悶無比。

  同樣的一個子超,婚前因為大事未定,多少尚有點刺激新奇,一旦簽字成為合法夫妻,至少有三五年可以安樂,在七年之癢之前能夠鬆口氣,於是生活就悶起來。

  一個人的優點往往是他的缺點。子超不喜交際,沉默寡言,本來是最好的品質,但二人生活的世界裡,另一方面往往好幾小時,默不作聲,時間就難挨了。

  有時週末大雨,我見天色昏昏暗暗的,不想出來,便拿本武俠小說看,看得出神,根本不記得已經結了婚。

  一次母親來到,我迎她進屋子,談半晌,她問「子超呢?」

  「他在書房,」我說:「叫破喉嚨他也不應,有時要去大力敲他的門。」我老老實實的答。

  母親惱問:「他在書房裡幹麼?」

  「聽音樂。」我說:「用耳筒,對外界不聞不問。」

  「那結什麼婚?新婚時候尚且沒有卿卿我我,老來怎麼辦?」媽媽很不悅。

  我苦笑,「老了就不會嫌悶,因為現在已經悶死了。」

  「這個人像塊老木頭,」媽媽說:「是你自己挑的,你下的賭注,沒話好說,我與你爹從來沒喜歡過這種廣東人,很會使壞,我做他們親家一年,可口可樂都沒喝到一杯!」

  媽計較起來像個小孩子。

  「你也太會做了,過年冬菇鮑魚四色大禮再加上好拔蘭地送上門去,人家怎麼對你?」

  她光起火來。

  我說:「嘖,你應當勸我才是呀,怎麼反而火上添油?」

  「兩夫妻,各自關上房門做人,我活了這些日子倒還沒見過,丈母娘坐在這裡已經半個鐘頭,他還不聞不問,你不叫他,他就不出來?我不相信有這種怪事!」

  我不出聲,事情全無法子自圓其說,不知忒地,這一年來子超的確不大參予婚姻生活。

  電話鈴響,我去接聽。

  那邊說:「芷君!一定是你,你那個聲音一認就認出來,好不好?聽說結婚了?也不請喝喜酒,伯父母可健康?」

  我笑起來,「喂,是哪一位呀?」

  「連我都敢忘,我是曹約瑟,你的怨家死對頭。」

  我怪叫起來,「約瑟,」我跟媽媽說:「你可記得約瑟?那只頑皮鬼,七年前移了民的那個傢伙。」

  媽媽也樂,「曹伯母如何?我好牽記她,自從她到加拿大去後,我就少個最好的牌搭子。」她搶過話筒要跟約瑟說話。

  我直笑。

  約瑟這傢伙回來

  我十歲時不知為這個人流過多少眼淚,他從來沒放過我!拉我的辮子,推跌我,用水槍射我……可惡得令人不置信的鄰家小男孩,我倆吵得使雙方父母不知道多為難。可是一過十二歲,約瑟忽然變了一個人,他開始無微不至的照顧我,有誰想碰我一根毫毛,他都會找人打架,在旁人眼裡、我們是青梅竹馬的一對,結果這一段友誼,在他十九歲那年舉家移民之後結束。

  母親深覺遺憾。他們一去之後宛如黃鶴,只有在過年過節的時候交換一下賀卡。

  沒想到約瑟這傢伙居然會在這種時候回來。

  媽媽跟他咭咭呱呱的說了很久,才掛上電話。

  同我說;「約了他們明天晚上吃飯,你要來。」

  我說:「我明天要上班怪累的,週末我自己會約他見面。」我真怕人多。

  「結婚之後,你同子超一樣孤僻,」母親相當不滿地用嘴呶一呶緊閉著的書房門,「誰知道你們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我忍不住大力敲書房門。

  子超將門打開,腦袋上還戴著耳筒,「咦,媽媽,你來了?」

  「我就走了呢。」媽媽朝他瞪眼。

  子超很無所謂,他不是一個敏感的人,旁人對他滿不滿意或是冷嘲熱諷;他從不介意。

  我送母親回家。

  第二天我回到公司,約瑟已派人送來巧克力。我很久沒吃名貴糖果,打開盒子,高高興興與同事分享。

  下班我駕車回家,自停車場出來,輪隊付停車費,有一輛車擠來打尖,我好心讓它,一不留神,輕輕碰到它的車角。

  誰知一個短髮穿得很摩登的年輕女人立刻下車來,叉起腰,睜圓眼睛,以其白相人嫂嫂的口吻說:「呵──姐!」

  你說,在這種時候,有大學文憑管什麼用?一個炸彈落下來,淑女與潑婦還不是同樣血肉之軀,肉之軀,同歸於盡,做人學好來幹麼?

  她說:「你撞我的車,知道嗎?你還不下車道歉?」

  我說:「沒碰到吧,車子都在爬,沒事就算了。

  「不是你的車,你當然不要緊!」

  我忍不住,「你想怎麼樣?」

  「你這個八婆,問我想怎麼樣?」她直情想吃了我。

  怎麼會有這麼凶的女人!

  我瞪著她,一點辦法都沒有。正在這個時候,跟著我後面的車子有個男人下車來,走到我車前,跟這個邪派女人說話。

  「小姐,我看你還是見好就收吧,否則到警局去,我就是證人。」那位強壯的先生解開外套的鈕扣,叉起腰,看著她微笑。

  她只好悻悻的離開。

  我鬆口氣,「謝謝,謝謝。」

  那位男士探頭進來,「芷君,你好嗎?」

  他認得我?我定睛著他,「唉呀,你不是約瑟,約瑟!」我幾乎要擁抱他,真是我的救星。

  「來,把車子開回去,我們吃杯茶。」他說。

  其他車子在我們身後已經排了一條長龍,號聲不停響。

  我們急急離開停車場。

  與他喫茶的時候細細打量他,他一臉的阿鬍子,粗獷動人,男人味道十足,一件椋皮夾克裡面只有一件棉紗背心,也不怕冷。

  那麼壯邪麼大塊頭,難怪邪惡女人一見之下就打突。

  「結婚沒有?」我問。

  他搔搔頭皮,「沒有,連女朋友都沒個正經的。」

  「謝謝你的糖,謝謝你今日打救我。」

  「你這個人!永遠像小公主似的,」他憐惜的說:「根本不會照顧自己,老給人欺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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