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如此悲哀?」我問。
她忽然擁抱我,給我一個深深的熱吻,令我透不過氣來,然後放開我。
「小強,我一生中最好的事,便是認識了你,多謝你救了我。」她說:「你有用得著我的時候,請即刻叫我。」
我低下了頭。
「小強,別難過,我們會有緣分再見面的。」
「貓兒眼。」我叫住她。
「什麼事?」第一次聽見我這樣叫她,不禁笑了。
「我自立之後,找到屋子,找到職業,妳會不會同我在一起?」
她一怔,隨即說:「傻瓜,你要我來幹什麼?」
我不出聲。
「等你長大再說吧。」她不在意的說:「小強,再見。」
「再見,祝福。」我說
她向我擺擺手,扭著纖細的腰身走了。
我手中捏住她在彼邦的通訊地址,看著她的背影。
我怎能忘記貓兒眼?
趕緊快快成年,好去找她。
盼望
「來,美智,一起去喝杯東西。」
「不去了。」我擺擺手,「你們先去,我還有點功夫要趕。」
「留待明天吧,何必這麼賣力,又不見得先升了你,你越是惹人注目,人越是嫌你。來,去散散心。」
我抬起頭陪笑臉,「不,你們先去。」
「好好好,」他們說:「等你,要來呵。」
同事們走了之後,我並沒有埋頭苦幹,我並沒有他們想像中的那麼純情,我只是要靜一會兒。
簡直沒有自己的時間,古人說的「案牘之勞形」,不會錯到哪兒去。日日夜夜伏在這間寫字樓裡,聽無數的電話,辦理無數的公文。每日官樣文章,毫無創新,糊里糊塗又一日,發薪水是唯一的補償,代價是我寶貴的時間與青春。如是者年復一年。
我連思索的時間都沒有,一晃眼日出日落,己過了四個年頭。
當初出來做事,聽見有些資深的同事竟做了二十五年,往往會得賅笑,現時才知道,這並不是不可能的事,時間實在過得很快。
有些人就這麼過了一輩子,像我父親便是,五十年伏案做個小職員,做到退休那日也未曾有過自己的辦公室。
為了什麼呢?
我不會這樣滿足。
下了班,偌大的辦公室很靜,出奇的有氣質,我點起一枝香煙。
我想辭職,拿一年假期,到歐洲去住一陣子。
前天才在呻吟:「小時候大把假期,可是沒有錢,等到現在,大把旅行的費用,可是沒有時間,」怎麼樣告假,都沒法拿到一星期以上的時間,實在走不開,硬要跟總經理爭,自己也不好意思。
天天回到這個辦公廳來,實在是膩透膩透,一到星期日晚上,已經不開心,星期一簡直爬不起床,或說活該,這麼病苦,可以不幹,誰拿機關鎗指著我脖子呢?可是要說走就走,非得擁有過人的勇氣不可,我不過是一個凡人不是一個瀟灑的藝術家,我為世俗的慣例所規限,很難掙得脫。
看樣子我得像其它人那樣,天天埋怨,天天上班。
要陷落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我仍然只好起勁地做著一個標準小市民。
我把案上的文件一推,宣佈下班。
本來想直接回家,後來轉一轉念頭,還是到同事們時常徘徊的金龍酒吧去。
他們見到我,轟然起來歡迎。我又有點振作。瞧,不做工,哪裡去認得這麼一班「志同道合」的人?大家齊齊等升職,大家齊齊罵老闆,嘿,異口同聲。
沒有工作,光閒在家中,也很煩惱的。
我也有若干被人養得舒舒服服的女朋友,日子久了,就是少一份驃勁,懶洋洋的,雖然另有一種美態,但與時代脫節,萬一大老闆要另覓新歡,日子更難過。
我一連喝了幾杯。
「一起去吃飯吧。」又有人嚷。
「不不不,」我說:「我要走了。」
「美智最掃興。」
「我一天非睡八小時不可,否則立刻現形,變得雞皮鶴髮。」我陪笑。
「誰相信,咱們都老死在這裡,她仍然是一隻春雞。」
越說越過火,我抓起手袋便走。
有人跟在我身後出來。
我轉頭看他,是咱們的新同事。
「不記得我?」他幽默的說:「小董。」
「怎麼不記得?」我也笑,「他們都取笑我像一團夢,沒想到你也跟著哄。」
「送你一程。」
「不必了。」我說。
他已經掏出車匙。我也就不客氣了。
計程車裡時常有一股異味。能夠坐私家車總是好的。
「你不開車?」他間 。
「車牌吊銷了。」
「怎麼會?」他訝異。
「當然是做了錯事。」我笑一笑,不願詳細解釋,有點疲倦,索性捂著面孔打一個大大的呵欠。
真累了,在同事面前不必講儀態,一天對著八小時,挖鼻孔剔牙縫,什麼沒見過,何必還強盜扮書生。
他看著我笑。
我含糊的說:「對不起。」
小董說:「你們這間公司氣氛很融洽。」
「不錯。」我說:「現在你也是咱們一份子了。」
「這是我的榮幸 。」
「我們像兄弟姐妹一樣,誰也沒在誰面前裝模作樣,你放心。」我笑。
他還是笑。
我覺得他比別人斯文,也比別人禮貌,我並沒有大為感動,不久他便會同流合污,我很有把握。
送我到家,我朝他擺擺手要道別。
他盼望的說:「不請我上樓喝杯咖啡?」
我睜大眼表示詫異。有這種事?他把我當女人?真是意外,在這一間公司裡,沒有人當誰是有性別,總而言之,每個人都是中性人。
我說:「家裡一團糟,亂得見不了人。」
他微笑,「那改天吧。」一副「我懂得」的樣子。
我忍不住,「不相信?上來看。」
我拉他上樓,門一打開,屋子真的亂得不像話,一進門便是一大堆唱片與雜誌,昨天消磨至半夜的成績。廚房裡杯碟全部疊高未洗,沙發上有毯子,躺在上面看電視,覺得涼抓來蓋的。
我解釋:「鐘點女工休息,明天情形會好些,明天再做咖啡給你喝」
他幽默的說:「那我告辭了。」
「再見。」我關上門。
噓出一口氣,下妝,淋浴,一天又過去。
躺在床上的時候、我想:是呀,可以辭掉工作放假,誰等這份薪水來養家活口?但放假又往哪裡去?我不是不知道世界大而壯麗,許多人到印度與尼泊爾去,但我怕髒,萬一染了天花、痢疾之類,那真是老壽星找砒霜吃,所以來來去去只好巴黎東京。
我並不是形態浪漫與生性開朗的一個人,我顧忌很多,耽於逸樂,最好在鬧市中做觀光客,隨時可以出來熱鬧一下,但又不能天天應酬繁忙………
找一個男朋友是最佳解決辦法。
小董有可能嗎?
我跟我自己搖頭。
他跟我一模一樣,是個大城市裡的小市民,跟他在一起,我的生態形式就被肯定了,一輩子得這麼過,他不像是個可以豐富我生活的人。
第二天上班,他熱烈的與我招呼,我只冷淡的朝他點點頭。他很聰明,眼神立刻一沉,知道我為什麼沒有表示親熱。
中飯趕功夫,他替我買了飯盒子上來,我道謝:「下次輪到我。」
我邊吃邊做。
他說:「當心胃氣痛。」
「習慣了,哪一天正正經經的坐下來吃三餐,每餐三菜一場,保證消受不了,一命嗚呼。」
「別說得那麼慘。」小董笑。
「不相信?你在中環做一個抽樣調查好了,試問有多少人是吃了早餐施施然出門口的?一個也沒有!」
「要吃三餐也容易。」他說。
「我也知道,嫁個中等職員,同他母親住,辭掉工作在家帶孩子,由奶奶煮飯,從早吃到晚……我也想過,自覺不適合,所以沒想下去。」
我運筆如飛,小董知道我與他道不同,所以默默走開。
不,不一定要有錢的。生活費我自己有。
要一個懂得化腐朽為神奇的對象,可以令沉悶刻板生活添增一道無形的彩虹,一顆顆滿天的星星,一閉上眼我們兩個騰雲駕霧的遨遊至天邊……。
我歎歎氣。
白天我們做凡人,但剝下西裝,晚上偶然要做一次超人,去嘗試從前沒有接觸過的事物。
超人沒有錢。
錢夠花以後就不再重要,而我的要求很低,我一個月的最低消費只要五千元港幣。
小董不合我的規格。
他只是那種下班後請我去吃頓小菜的男人。
我希望有人在下班後以強力摩托車接我上飛鵝山,飛馳兜風,完了再回家聽古典音樂。
我知道我沒長大。
我嚮往不切實際的玩樂。
我不願意這麼快便對著嬰兒的尿布奶瓶,家用細則以及其它瑣碎的事。
我暫時不需要家庭的溫暖與安全感。
我的思想飛出去老遠老遠。
我是個無藥可救,心不在焉的人。
小董不會明白。
星期五下午他問我:「週末去哪裡?」
我問:「你想去哪裡?」
「看場電影?」他建議。
「不不不,」我歎氣搖頭,「不不不。」我才不要看電影。我才不要在看完電影之後到咖啡室去喝杯果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