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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亦舒

  「真的如此悲哀?」我問。

  她忽然擁抱我,給我一個深深的熱吻,令我透不過氣來,然後放開我。

  「小強,我一生中最好的事,便是認識了你,多謝你救了我。」她說:「你有用得著我的時候,請即刻叫我。」

  我低下了頭。

  「小強,別難過,我們會有緣分再見面的。」

  「貓兒眼。」我叫住她。

  「什麼事?」第一次聽見我這樣叫她,不禁笑了。

  「我自立之後,找到屋子,找到職業,妳會不會同我在一起?」

  她一怔,隨即說:「傻瓜,你要我來幹什麼?」

  我不出聲。

  「等你長大再說吧。」她不在意的說:「小強,再見。」

  「再見,祝福。」我說

  她向我擺擺手,扭著纖細的腰身走了。

  我手中捏住她在彼邦的通訊地址,看著她的背影。

  我怎能忘記貓兒眼?

  趕緊快快成年,好去找她。

  盼望

  「來,美智,一起去喝杯東西。」

  「不去了。」我擺擺手,「你們先去,我還有點功夫要趕。」

  「留待明天吧,何必這麼賣力,又不見得先升了你,你越是惹人注目,人越是嫌你。來,去散散心。」

  我抬起頭陪笑臉,「不,你們先去。」

  「好好好,」他們說:「等你,要來呵。」

  同事們走了之後,我並沒有埋頭苦幹,我並沒有他們想像中的那麼純情,我只是要靜一會兒。

  簡直沒有自己的時間,古人說的「案牘之勞形」,不會錯到哪兒去。日日夜夜伏在這間寫字樓裡,聽無數的電話,辦理無數的公文。每日官樣文章,毫無創新,糊里糊塗又一日,發薪水是唯一的補償,代價是我寶貴的時間與青春。如是者年復一年。

  我連思索的時間都沒有,一晃眼日出日落,己過了四個年頭。

  當初出來做事,聽見有些資深的同事竟做了二十五年,往往會得賅笑,現時才知道,這並不是不可能的事,時間實在過得很快。

  有些人就這麼過了一輩子,像我父親便是,五十年伏案做個小職員,做到退休那日也未曾有過自己的辦公室。

  為了什麼呢?

  我不會這樣滿足。

  下了班,偌大的辦公室很靜,出奇的有氣質,我點起一枝香煙。

  我想辭職,拿一年假期,到歐洲去住一陣子。

  前天才在呻吟:「小時候大把假期,可是沒有錢,等到現在,大把旅行的費用,可是沒有時間,」怎麼樣告假,都沒法拿到一星期以上的時間,實在走不開,硬要跟總經理爭,自己也不好意思。

  天天回到這個辦公廳來,實在是膩透膩透,一到星期日晚上,已經不開心,星期一簡直爬不起床,或說活該,這麼病苦,可以不幹,誰拿機關鎗指著我脖子呢?可是要說走就走,非得擁有過人的勇氣不可,我不過是一個凡人不是一個瀟灑的藝術家,我為世俗的慣例所規限,很難掙得脫。

  看樣子我得像其它人那樣,天天埋怨,天天上班。

  要陷落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我仍然只好起勁地做著一個標準小市民。

  我把案上的文件一推,宣佈下班。

  本來想直接回家,後來轉一轉念頭,還是到同事們時常徘徊的金龍酒吧去。

  他們見到我,轟然起來歡迎。我又有點振作。瞧,不做工,哪裡去認得這麼一班「志同道合」的人?大家齊齊等升職,大家齊齊罵老闆,嘿,異口同聲。

  沒有工作,光閒在家中,也很煩惱的。

  我也有若干被人養得舒舒服服的女朋友,日子久了,就是少一份驃勁,懶洋洋的,雖然另有一種美態,但與時代脫節,萬一大老闆要另覓新歡,日子更難過。

  我一連喝了幾杯。

  「一起去吃飯吧。」又有人嚷。

  「不不不,」我說:「我要走了。」

  「美智最掃興。」

  「我一天非睡八小時不可,否則立刻現形,變得雞皮鶴髮。」我陪笑。

  「誰相信,咱們都老死在這裡,她仍然是一隻春雞。」

  越說越過火,我抓起手袋便走。

  有人跟在我身後出來。

  我轉頭看他,是咱們的新同事。

  「不記得我?」他幽默的說:「小董。」

  「怎麼不記得?」我也笑,「他們都取笑我像一團夢,沒想到你也跟著哄。」

  「送你一程。」

  「不必了。」我說。

  他已經掏出車匙。我也就不客氣了。

  計程車裡時常有一股異味。能夠坐私家車總是好的。

  「你不開車?」他間  。

  「車牌吊銷了。」

  「怎麼會?」他訝異。

  「當然是做了錯事。」我笑一笑,不願詳細解釋,有點疲倦,索性捂著面孔打一個大大的呵欠。

  真累了,在同事面前不必講儀態,一天對著八小時,挖鼻孔剔牙縫,什麼沒見過,何必還強盜扮書生。

  他看著我笑。

  我含糊的說:「對不起。」

  小董說:「你們這間公司氣氛很融洽。」

  「不錯。」我說:「現在你也是咱們一份子了。」

  「這是我的榮幸  。」

  「我們像兄弟姐妹一樣,誰也沒在誰面前裝模作樣,你放心。」我笑。

  他還是笑。

  我覺得他比別人斯文,也比別人禮貌,我並沒有大為感動,不久他便會同流合污,我很有把握。

  送我到家,我朝他擺擺手要道別。

  他盼望的說:「不請我上樓喝杯咖啡?」

  我睜大眼表示詫異。有這種事?他把我當女人?真是意外,在這一間公司裡,沒有人當誰是有性別,總而言之,每個人都是中性人。

  我說:「家裡一團糟,亂得見不了人。」

  他微笑,「那改天吧。」一副「我懂得」的樣子。

  我忍不住,「不相信?上來看。」

  我拉他上樓,門一打開,屋子真的亂得不像話,一進門便是一大堆唱片與雜誌,昨天消磨至半夜的成績。廚房裡杯碟全部疊高未洗,沙發上有毯子,躺在上面看電視,覺得涼抓來蓋的。

  我解釋:「鐘點女工休息,明天情形會好些,明天再做咖啡給你喝」

  他幽默的說:「那我告辭了。」

  「再見。」我關上門。

  噓出一口氣,下妝,淋浴,一天又過去。

  躺在床上的時候、我想:是呀,可以辭掉工作放假,誰等這份薪水來養家活口?但放假又往哪裡去?我不是不知道世界大而壯麗,許多人到印度與尼泊爾去,但我怕髒,萬一染了天花、痢疾之類,那真是老壽星找砒霜吃,所以來來去去只好巴黎東京。

  我並不是形態浪漫與生性開朗的一個人,我顧忌很多,耽於逸樂,最好在鬧市中做觀光客,隨時可以出來熱鬧一下,但又不能天天應酬繁忙………

  找一個男朋友是最佳解決辦法。

  小董有可能嗎?

  我跟我自己搖頭。

  他跟我一模一樣,是個大城市裡的小市民,跟他在一起,我的生態形式就被肯定了,一輩子得這麼過,他不像是個可以豐富我生活的人。

  第二天上班,他熱烈的與我招呼,我只冷淡的朝他點點頭。他很聰明,眼神立刻一沉,知道我為什麼沒有表示親熱。

  中飯趕功夫,他替我買了飯盒子上來,我道謝:「下次輪到我。」

  我邊吃邊做。

  他說:「當心胃氣痛。」

  「習慣了,哪一天正正經經的坐下來吃三餐,每餐三菜一場,保證消受不了,一命嗚呼。」

  「別說得那麼慘。」小董笑。

  「不相信?你在中環做一個抽樣調查好了,試問有多少人是吃了早餐施施然出門口的?一個也沒有!」

  「要吃三餐也容易。」他說。

  「我也知道,嫁個中等職員,同他母親住,辭掉工作在家帶孩子,由奶奶煮飯,從早吃到晚……我也想過,自覺不適合,所以沒想下去。」

  我運筆如飛,小董知道我與他道不同,所以默默走開。

  不,不一定要有錢的。生活費我自己有。

  要一個懂得化腐朽為神奇的對象,可以令沉悶刻板生活添增一道無形的彩虹,一顆顆滿天的星星,一閉上眼我們兩個騰雲駕霧的遨遊至天邊……。

  我歎歎氣。

  白天我們做凡人,但剝下西裝,晚上偶然要做一次超人,去嘗試從前沒有接觸過的事物。

  超人沒有錢。

  錢夠花以後就不再重要,而我的要求很低,我一個月的最低消費只要五千元港幣。

  小董不合我的規格。

  他只是那種下班後請我去吃頓小菜的男人。

  我希望有人在下班後以強力摩托車接我上飛鵝山,飛馳兜風,完了再回家聽古典音樂。

  我知道我沒長大。

  我嚮往不切實際的玩樂。

  我不願意這麼快便對著嬰兒的尿布奶瓶,家用細則以及其它瑣碎的事。

  我暫時不需要家庭的溫暖與安全感。

  我的思想飛出去老遠老遠。

  我是個無藥可救,心不在焉的人。

  小董不會明白。

  星期五下午他問我:「週末去哪裡?」

  我問:「你想去哪裡?」

  「看場電影?」他建議。

  「不不不,」我歎氣搖頭,「不不不。」我才不要看電影。我才不要在看完電影之後到咖啡室去喝杯果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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