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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老闆娘見我回去,同我說:「謝一聲九哥,他做你的替工。」

  「是。」我說。

  生意不是十分好,她同我說:「你不會見過姬吧?」

  我再笨也沒有老實到那種地步,我說:「姬,沒有?」

  老闆娘說:「不過她也失蹤了三天。」

  我笑。「但我回來了。」

  「是的,你回來了。」她還存著疑心。「真的沒有見過她?」

  我放下酒杯反問:「究竟發生什麼事?」

  「她有大麻煩。」老闆娘悄悄的說。

  「什麼麻煩?」我真的想知道。

  「她偷了自家飛的一宗秘密,威脅自家飛回到她的身邊。」

  「誰是自家飛?」我駭問:「怎麼會有人有這樣的名字?」

  「所以說你這個孩子,什麼也不知道。」老闆娘不悅。「自家飛你都不認識?姬就是為了他入獄,他是西邊環頭的大阿哥。」

  「啊。」

  「他四處派人找她,據說已經得手,把她拷打,就在要緊關頭,又被姬逃出來。」

  「現在呢?她人在什麼地方?」我額角冒汗。

  「你不知道?」老闆娘仍然不信我。

  我急急問:「人呢?那麼危險,妳怎麼不幫她?」

  「我怎麼幫她?不要說划不來,就算我有這個力量,也不敢與自家飛鬥。」

  「怎麼辦?」我喃喃說:「怎麼辦?」

  「看樣子你同她真的有點感情。」老闆娘至今總算信我不知姬的下落。

  原來那夜她是拚著生命危險逃出來的,難怪不肯到醫院去就醫。

  我捏一把汗,要是藏匿的地方被人發覺,我與她都不得了。這是她匆匆離去的原因吧。

  是為了我好,我很惆悵。

  老闆娘說:「你放心,她有點辦法,死不了。」

  廣叔說:「貓兒眼今次闖了大禍,她不該把自家飛的賬簿偷了出來,如果交到對頭手中,自來飛與那班夥計起碼坐三十年。」

  「你知否她在哪裡?」我問。

  廣叔拍拍我肩膀。「兄弟,知道也最好假裝不知道,何必惹這種煩惱?」

  我不出聲。

  姬一直沒有再回來過。

  她似在空氣中消失。

  開頭三、五個星期還有人來我們這邊逡巡,到最後可疑的人都放棄,或許他們還在盯梢,但至少不做得那麼明顯。

  但是我沒有,我知道姬會得出現。

  她要回來取她的東西。

  是的,她從自家飛手中得來的賬簿,在我那裡。

  我當然知道,那夜我扶她回家,自她身邊跌出來,血跡斑斑的一本破簿子,上面密密麻麻記滿來歷不明的數目,廣叔說得對,落在警方手中,起碼三十年。

  自來飛正布下天羅地網來找這本東西吧。

  我不明白這個男人有什麼值得姬為他冒奇險的。

  直到我見到他。

  他差人來找我。在酒吧門口有一個女人向我搭訕。

  「嗨,學生哥。」

  我看那個妖冶的女人一眼,不出聲。

  「姬找你。」她忽然說。

  我一怔,隨即作若無其事狀。

  「你不想見貓兒眼?」她的一隻手挽著我手臂。

  我掙脫。

  不過太遲了,一左一右已有兩個大漢包圍著我們。

  「來,我帶你去見貓兒眼。」那女人向我招手。

  他們把我推了上車,我在目的地見到自來飛。

  我不知他這個綽號從何而來,我見到他的時候,不是不害怕的,雙腿打顫,聲音沙啞。

  他是一個英武的大漢,一臉鬍髭,看仔細了,很俊朗,面孔上有一道疤痕。我明白了,自家飛--疤臉。

  「你是姬的朋友?」他問我。

  我不敢出聲。我怕,我當然怕。

  「聽說你是一個潔身自愛的學生。」

  我低下頭。

  「關於這件事情,我不知你知道多少。」

  我忽然衝口而出。「你為什麼把姬打成那樣?」

  「啊,你在她受傷之後見過她?」他雙目炯炯有神的看我。

  不知恁地,我覺得自家飛不似蠻不講理的人。

  他說:「姬不是我打的,我從來不打女人。」

  我看著他。

  「她自我這裡盜了一件很有用的東西出去,為了要脅我。不幸我有一個仇家知道有寶貝落在她手中,把她抓去拷打,又讓她逃出去,她回到自己老巢偷了東西在身,把巢放一把火燒個精光,人也逃逸無蹤,只有你看過她。」

  我有一個如釋重負的感覺。「不是你打的?」

  「我何用對你撒謊?絕對不是我的所作所為。」

  「她人呢?」

  「各路人都在找她。」

  我說:「我真不知道她在哪裡。」

  「如果你見到她,對她說:只要把東西交出來,一切可以忘記。」

  「據說她要的是你的人。」我大膽地說。

  自家飛的雙目精光突盛。「你怎麼知道?」

  「她同我說過。」

  「她還說些什麼?」

  「她說你不再愛她。」

  「嘿,像我這樣的人,懂得什麼叫愛!」自家飛冷冷的笑起來。

  我不響。

  「小兄弟,記住,」他說:「見到姬,叫她把東西交出來,東西在她身上,她一日就危險。」

  他放了我走。

  我回到家中,發覺木屋已被人割成一片片,只剩下一個空殼。我疊著手苦笑,又是哪一幫兄弟來過了。

  我坐在地上煩惱,忽然有女聲說:「小強,我會補償你。」

  「姬!」

  果然是她,她的傷勢已經大好,人很消瘦,雙眸仍然似貓。

  「是妳,是妳拆了我的屋子?」

  「當然不是,我何必要那樣做?」她走近來。

  「妳來取回簿子?」

  她點點頭。「沒有失去吧。」

  「沒有,我放在學校的書桌裡。」

  「可不可以還給我?」

  「當然,不過自家飛說,那東西在妳手中,對妳來說,並沒有好處。」

  她取出香煙,坐在我床沿,深深吸起來。

  「我知道,這些日子,如果沒有他暗中保護我,我早已被對方搜了出來,你,小強,你也一樣。」

  「什麼,他保護我們?」

  「這就是他過人之處了。」

  我沉默。

  「現在有兩個做法,一是把東西還他,二是送給他對頭,他不肯受威脅。」

  我也猜到。

  姬黯然銷魂。「既然得不到他的人,出口氣也是好的。」

  我愕然。「愛他怎麼能害他?」

  「愛的反面就是恨。」

  「這種愛是蛇蠍之愛,未免太可怕了。」我當面斥責她。

  「你讓我想想清楚。」

  「姬,還用想什麼?回頭是岸,把東西還他,妳就是個自由的人。」

  姬抬起頭,還是猶疑不決。

  「我陪妳去取。」

  「小強,我還沒有謝你。」她忽然說。

  我笑。「謝什麼?」

  「你真是好人。」她摸摸我的面孔。

  我就勢吻她的手。

  我與她到學校取回那本簿子。

  她將之小心地藏在胸前,拉好拉鏈。

  在學校大門走下斜路的時候她大叫:「自家飛,你給我滾出來!」

  我嚇了一大跳,不明所以,但在這時,樹蔭道旁紛紛已有大漢緩步出現。

  原來姬一直知道我們不寂寞,這許多朋友一直跟牢我們,我服了,又出一身冷汗。

  只見自家飛緩緩走出,他雙手插袋中,頭戴鴨舌帽,並不緊張,悠閒得很。

  姬盯著他看,目光隨他而轉,晶光閃閃,活脫脫像只野貓。

  過了很久很久,姬拉開外套拉鏈。

  自家飛的手下馬上取武器在手,都給他們大哥擋回去。

  姬自外套裡取出東西,扔向自家飛,自家飛接住。

  姬同我說:「咱們走。」

  我很高興,跟了姬走。

  她終於醒悟了。

  在路上她苦笑說:「得到他的人,也得不到他的心。」

  我取笑她:「別老土了。」

  她也笑。

  由她拿錢出來,替我重修木屋。

  她想回酒吧來做。

  出現的那日,我如常在調酒。

  她一推開酒吧的門,眾人便呆住。

  有一半以上的人以為她已經死於非命,再也沒想到她會再度出現,老闆娘詫異得下巴都幾乎掉下來。

  她一屁股坐在老闆娘面前。「我想回來。」

  老闆娘到底亦是老江湖,迅速恢復鎮靜,她搖搖頭。

  姬失望問:「不要我?」

  老闆娘說:「水淺難藏蛟龍。」

  姬點點頭。「都怕了我。」

  我假裝什麼都沒聽見。

  「我知道妳周轉不靈。」姬說。

  「那是我的事。」

  姬歎口氣。

  「姬,」老闆娘說:「妳何不自己做老闆?自家飛欠妳一個人情,他一定支持妳。」

  姬驕傲的說:「不,我才不靠他。」

  「不必太倔強。」老闆娘勸她。

  「這是我的事。」她回答得很好。

  姬挽起手袋,看了我一眼。「小強,你好,畢業沒有?」

  「今年夏天。」我答。

  她按熄了煙,走了。

  老闆娘看著。「你這小鬼,比誰都會裝蒜。」

  我不答。

  「你比誰都知道得多。」她咕噥。

  是嗎?我惘然,我真的知道得很多?

  她錯了。

  過數日,姬來向我道別。

  她打扮得時髦,化妝很艷。

  她告訴我,她有遠行。

  「有姊妹在那邊,關照我過去。」

  「重操故業?」我問。

  「我還能做什麼?」她攤攤手。

  我說:「妳可以轉行。」

  「轉行?做什麼?」她笑:「做學生?」

  「有志者事竟成,為什麼不?」我說。

  她黯然。「小強,你不會明白,每個人前面都有一條路,而這條路老早已經注定,沒奈何只好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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