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脾氣很壞.有時候讀得枯燥煩悶過度,她會把書本全部掃到地上,用腳踢到房角。她所有的書都殘缺不齊。
兩個怪女孩住一間屋內。
等畢業已經二十五六歲,做得幾年事便三十歲,嫁給誰?真是大問題。
風和日麗的好日子,妹妹亦會開車來接我兜風,她那同房與她坐前座,我坐後座。
那女孩很怕風,全副武裝,又帽子又圍巾,我仍然看不到她五官。她穿那種很時髦的寬大衣,但穿得像一件晨褸。據說最會穿衣服的人便是如此不經意,但我會她又不像是那種人,她根本已經放棄了。
我們的路程是很重複的,通常往山頂去,在山上散步,喝咖啡,然後打過回府。
我與妹妹都喜歡山頂。
小時候父親給我的獎勵往往是到山頂來喝咖啡。其實當時妹與我都小,也不覺咖啡有什麼好吃,但覺苦澀,難以入口,喝完之後坐纜車下山,往往胸口悶得要嘔吐,但不敢掃父親的興,從來不告訴他我們並不喜歡這樣的節目。
這成為我與妹童年的秘密。
現在上山頂來,風味自然大大不同
我們喜歡露天的咖啡室,舊是舊,仍然值得留戀。
咱們一行三人也去看過電影,妹之同房一句評論都沒有,她在場與不在場都一樣,靜得離奇。
只一次,我們看很普通的文藝片,我偶然轉過頭去,發覺她在黑暗中淚流滿面。
嚇得我連忙別轉頭,不敢再看。
一定有心事,劇情並不感人,不知什麼觸動她的心事。
隱約只覺她五官頗為細緻。
散場大家裝沒事人一般,我也沒同妹妹說起。
真是神秘,年輕人有什麼事不能傾訴的,何必把痛苦埋在心中,真笨,況且又不流行這樣了。
我很留意這個女孩子。
有一兩日不見她我也會問起她。
妹妹說她生病。
「真可憐,感冒發燒,躺足一星期還沒復元。」
我說:「你們女孩子吃得太少,一病就不能恢復。」
「誰做給我們吃呢,飯堂那幾隻菜式,看了使人流淚。」
「又不是沒有廚房,為什麼不自己弄。」
「算了吧,哪來的時間,讀書要緊。」
妹妹喂同房吃藥,我在一邊看。
那女孩子很委靡,扶著妹妹的手,也不吭聲,把一杯清水都喝盡了。
我問:「她父母親人呢?」
「都這麼大了,不過略發一兩度燒,何勞出動親友。」
「很可憐。」
「病完又是一條好漢,你少擔心。」
「為什麼不回家?」
「不必太嚴重,在宿舍反而有人照顧。」
那女孩的病一直沒好,妹要去面試,托我照顧她。
我只得順帶去看一看她,盡一下朋友的義務。
她一整天都沒吃東西,埋頭苦睡。
廚房裡放著妹妹替她準備的白粥及冷開水。
被子蓋得很緊,一額頭的汗。
我看得實在不忍,絞了熱毛巾替她擦汗。
她睜開眼,病迷糊了,問我要水喝。
我說:「我看還是進醫院吧,好不好?怕有併發症。」
她搖頭,我餵她喝水。
「我去請醫生。」
她亦搖頭。
我不去管她,立即通知相熟的大夫馬上來一次。
她睜大眼睛一會兒,又復閉上,歎息一聲。
我撥開她的濕發,替她換過一張毛巾被。
她忽然說:「沒想到你很會服侍人。」
我第一次看清她面貌,異常清秀,不過蒼白得不似真人。她還有心情說話,證明沒事。
醫生來了,診治過便說:「生病也得吃飯,整個人餓軟,看上去自然可怕,其實沒什麼大不了。」
大夫走後我準備食物。
她又打算睡,我搖醒她──硬是逼她吃東西。
「你走吧,不要煩我,讓我一個人。」
我不理她,差點沒捏著她鼻子把白粥灌下她肚裡。
她掙扎,我大力按著她,不知情的外人看了以為我非禮她。
我問:「你有多少天沒有米下肚了?」
她只得忽忽喝了一碗粥水。
我為她擦嘴,擔心她會嘔吐,幸虧沒有,她喘息著躺下。
我喝道:「不准睡,聽音樂。」
她瞪著眼,像是不信有這等野蠻人。
我說:「睡了七日七夜,什麼都睡夠,不許你懶。」
我用幾隻枕頭墊著她背部,讓她坐在床上。
真瘦,從來沒見過這麼瘦的女孩子,頂多只剩下四十公斤。
「如果你不反對,我可以讀小說給你聽,」我順手拾起一本書,「一百年的孤寂」如何?」
「我想你離去。」
「不可以,我要等妹妹回來才走。」
她幾乎哭,「你別折磨我,我是病人。」
「病人?感冒算病?」
我打開書之第一頁,「這是一本很沉悶的書。」
「求求你放過我。」她終於哭了。
眼淚如豆大,珠子般淌下來。正要逼哭她,哭是發洩的最佳方法,消除緊張。
哭半晌,她抹乾眼淚,賭氣不睬我,但臉上開始有點生氣。
「下床來走兩步,來,行行血氣。」
她推開我,不用我扶,自己走到洗手間去。
我這個褓姆做到足,她會恨我一百年。
出來時她梳過了頭,扎馬尾巴,臉色再壞,也比剛才好得多,她嘴唇抿得很緊。
我說:「我給你搾了橘子汁。」
硬把吸管塞到她嘴裡去,她知道同我斗無用,只得乖乖吸盡。
我又把無線電視開得很大聲,讓她睡不著。
下午妹妹回來,她委屈得忍不住,馬上同妹告狀,我暗暗好笑。
妹說我過份。
「她患自憐症,借些蔭頭躺床上不動,怎麼可以隨她沉淪,」我不以為然,「沒病也躺出病來。」
「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我若果沒有同情心就不會做足一天老媽子。」
我自己打開門離去。
過幾天她的熱度退掉,恢復正常。
必然是失戀,才掘一個洞把自己放進去。這也好,有些女孩子感情一受挫折,便大大的自暴自棄,張三李四,先混著玩再說,更慘。
「她是不是失戀?」我問妹。
「我不知道,她從來不說。」
當她再出現的時限,苦悶期已經過去,我不相信那是同一人。
她穿一件圓裙,身材姣好,薄薄化妝,雙眼燦若明星,是一個值九十九分的女孩子。
她決定重新開始做人,毫無疑問。
妹妹也說;「沒想到她略為打扮,竟這麼出色。」
「你也沒有見過她這副標緻樣子?」
「沒有,我以為她只有套運動衣。」妹妹笑。
但是她對我,比以前更不如,她認定我害她,不肯同我說話。
我們亦有單獨見面的機會。
我解釋,「為你好,失戀又不是世界末日。」
她「霍」地轉過頭來,「誰說我失戀?」
「猜都猜得到。」我似笑非笑地看住她。
「最恨自作聰明的人。」
我搖搖頭,「不要恨,對你自己無益。」
「真不明白怎麼如此可愛的妹妹會有這麼討厭的哥哥。」
我有一絲悲哀,嫌我呢,也許我熱情過度,自取其辱。這是我一貫作風,也許應該改一改。當然我對她有特別好感,不然不會惹她厭惡。
我聳聳肩,自己下台,「不高興?沒法變,我不說就是,自古忠言逆耳。」
她也覺得話說時過重,呆在那裡。
我禮貌地向她道別,心中忐忐。說話,多管閒事活該有這種下場。她管她藏在洞中,與我有什麼關係,這是她的選擇,我們做朋友的要尊重她的意願,只要她認為值得便可以,這是她的生命,我感慨的想,她愛怎麼就怎麼。下次看到人跳樓,也隨他去。
難怪城市人感情越來越淡,都是遭遇太多滑鐵盧後學的乖。
之後我見到那怪女孩使有點兒僵,仍然維持風度.但不似以前般輕鬆,妹看不出毛病來,當事人是覺察到的。
我不該挖她瘡疤。
誰沒有傷心處,她努力要忘記要克服,我偏偏去觸動她心事,咱們兩人都不夠大方。
因為我明顯的吃虧,怪女孩對我有歉意,有意無意的對我略為友善,我也有自尊心,這種故意給我的臉色,我不稀罕。
出此我也有些僵。
妹妹問我:「你怎麼?買了票子也不去看戲,神經病,這麼做作,活該你沒女朋友。」
怪女孩抬起頭,「不看電影倒罷,我有兩張小提琴演奏會票子,浪費可惜。」
她約我?她主動約我?
我呆在那裡。
妹妹推我一下,暗示我鴻鵠來到怎麼還不接住。
「是是,什麼時候?」再有芥蒂也只得盡釋前嫌。
「明天八點。」她說。
真奇怪。一下冷若冰霜,一下子又開暖爐,等真的單獨見了面,又無話可說。
不可否認,我對她有額外的好感,也許因為兩人都這麼倨介謹慎,也許因為她長得好看。
會場中兩人各自集中精神欣賞節目,也無交談,提琴手名不見經傳,技藝奇劣,我甚覺痛苦。
但有怪女孩相伴,略有補償。
散會鬆口氣,小敢作出不耐煩狀。
怪女孩噓一聲:「慘,坐得肌肉麻。」
原來她有同感 ,我即時說:「我耳膜痛。」
兩人齊齊嘴咒學藝不精之人,累聽眾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