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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亦舒

  「我來見我的筆友,」淇淇笑答:「他遲到。」

  人家面面相覷,「呃,他也許永遠不會來了。」

  「不會的,」淇淇十分有信心,「他不是失約那種人。」

  呂學儀真正的難過了,「你來見林欽濃?」

  淇淇錯愕,「你怎麼知道?」

  呂學儀說:「讓我來解釋,世上其實沒有這個人──」

  「你說什麼?」淇淇笑,「他已經來了,」淇淇站起來向她們身後揮手,「我們在這一邊,請過來。」

  呂學儀,華淑君、黎昌意、陳哲芳四人齊齊轉過頭去,頓時張大嘴合不攏來。

  她們不相信她們的眼睛。

  迎面而來的是一個英俊高大的年輕人,白衣籃褲,笑容可掬,同她們筆下的林欽濃一模一樣,活生生一步一步朝她們走近。

  呂學儀喘起氣來,她伸手擰一擰自己的臉頰,覺得刺痛,才知道不是做夢。

  「老天!」陳哲芳低呼,「這怎麼解釋?」

  一邊淇淇已經迎上去與他握手,兩人寒暄幾句,淇淇要把他介紹給同學,那小生卻笑說:「我們早已經認識了,老實說,鼓勵我寫信的,正是這四位小姐呢。」

  華淑君膛目結舌一個字說不出來。

  黎昌意鼓起勇氣問:「你倒底是誰?」

  那小生笑,「我?我是林欽濃呀,念建築系第三年,比淇淇大四歲,有一個哥哥,已移民」

  淇淇笑,「你在幹什麼,背家世?走吧。」

  他們向同學道再見,緩緩走遠,留下驚駭莫名的四人組。

  呂學儀她們一行四人一直沒有弄明白這件事,究竟是陳淇淇調過頭來耍了他們,還是她們弄假成真,變了一個林欽濃出來。

  沒有人知道。

  畢業後,四人也並沒有再聚頭,在社會裡失散,再也沒有人提起筆友這件事。

  瘡疤

  王錦芳坐在郭氏偵探社的辦公桌前,凝視小郭。

  她輕輕說:「小郭先生,為何約我前來?我並不認識你。」

  小郭欠欠身,「是,王小姐,可是,你認識我的委託人。」

  王錦芳仍然十分好耐心,她問:「你的委託人又是誰?」

  小郭咳嗽一聲,像是想賣一個關子。

  偵探社內空氣調節十分舒服,桌上的龍井茶香氣撲鼻,小郭臉容凝重,錦芳不介意逗留十多廿分鐘聽他把話說清楚。

  小郭開口了:「王小姐,你得聽我從頭說起。」

  「郭先生,你請講。」

  小郭先沉默一會兒,清清喉嚨,然後以旁述員的語氣道:「史蔑夫松尼恩博物館的規模真是大得驚人。」

  什麼,錦芳一怔,史蔑夫松尼恩博物館?

  他同她談博物館?

  「王小姐,你聽過這問博物館嗎?」

  好一個王錦芳,不愧是執業大律師,極好涵養,不動聲色地笑笑,

  「聽說過,相傳某英國貴族生下私生子後將孩子送往美國並且叫他姓史蔑夫,後來貴族去世並無其他後裔放將全副財產給這名孩子,這是該博物館無限大基金的來源。」

  小郭頷首,「博物館藏品包羅萬象,超乎想像,他們甚至在巴拿馬運河附近佔據一小島,生態學家以其為基地,專門研究島上熱帶雨林生物進化。」

  錦芳說:「小郭先生,你叫我上來,是談論博物館寶藏嗎?」

  「不,」小郭說:「但是你需把話聽完。」

  錦芳心中疑竇越來越濃,憑直覺,她相信這位小郭先生不是浪費她時間的人。

  小郭說下去:「十多年前,因機緣巧合,我參觀了史蔑夫松尼恩博物館一個十分奇特的收藏館。」

  錦芳看著小郭先生。

  「收藏品,都浸在防腐劑中。」

  錦芳聽到這裡,打個突。

  「收藏品物全部十分可怖,故此,從不公開展覽。」

  錦芳忍不住問:「都是些什麼?」

  「統是畸形的生物。」

  「呵,」錦芳毛骨悚然,「包括人類吧。」

  「是。」

  錦芳越聽越奇,這一切,到底與她何干?

  小郭說下去:「我第一次看到獨角獸、三頭狗、無面人……據博物館研究,生態受輻射元素毒害,會產生匪夷所思的畸胎。」

  錦芳終於攤攤手,「郭先生,我的時間有限,話題雖然有趣,可是──」

  小郭卻自顧自說下去:「我看到一具最奇特的標本,從中國採來,不是親眼目睹,一直還以為是項傳說。」

  錦芳當然有好奇、心,她吞一口涎沫,「那是什麼?」

  小郭抬起頭來,「人面瘡。」

  「什麼?」

  「相傳不幸之人遭怨毒之氣糾纏,會在腰間長出毒瘡,大如拳頭,成形後衍生五官,面目猙獰,睜目咧齒,吸人精血而活,直至事主身亡,它又化為怨氣而去。」

  錦芳低呼:「可怕!」

  「我看到那個瘡時也如此驚叫,那瘡雖然已死,仍然面目恐怖,作噬人狀。」

  「是以手術割除出來的嗎?」

  「啊,王小姐,這才是至可怕的部分,傳說患者不能借助任何人之手,必需親自持利刀剜割毒瘡,連根挖出,才有機會存活。」

  王錦芳沉默,半晌,她輕輕說:「那該是多大的傷口!」

  「碗大瘡疤。」

  「有存活者嗎?」

  「據說有。」

  「事主需經受何等樣大的痛苦。」

  「是。」

  錦芳唏噓了,「那瘡,是專門挑弱者下手的吧。」

  小郭太息,「不幸每個人都有弱點。」

  「郭先生,你見識多廣,令人佩服,可是,今日,你約我來此,到底有什麼事呢?」

  「王小姐,你父母早逝,由監護人尤月清醫生撫養成人。」

  「那是人所共知的事實。」

  「尤女士非常關心你。」

  錦芳抬起眼睛,「她是你的委託人?」

  小郭答:「是。」

  錦芳只覺不可思議,「尤姨怎麼會僱用私家偵探?」

  小郭不語。錦芳問:「她要查探什麼?」

  小郭看住她。錦芳大奇問:「我?」

  小郭點點頭。

  「我不相信,」錦芳站起來,「小郭先生,你越說越玄了。」

  小郭此時拉開抽屜,取出一大疊照片與文件散佈桌上。

  錦芳一看,呆住。

  她一張一張翻看,臉色漸漸轉為蒼白,到最後,又驚又怒,額角冒出汗珠,雙手顫抖。

  小郭低聲說:「尤女士一直不放心你同簡子貴這浪蕩子來往,此人吃喝嫖賭,無所不至,專門寄生在有妝奩的女子身上,事後毆打勒索,令事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錦芳緊緊握著拳頭。

  「口說無憑,此刻提供的證據,只是他劣跡其中一斑,尤女士萬分不得已才侵犯你的隱私,她請你原諒。」

  半晌,王錦芳說:「尤姨於我恩重如山,情同母女,她言重了。」

  這個時候,小郭的聲音忽然轉得十分柔和,「王小姐,人面瘡患者不能借任何人之力,必需親自忍痛將瘡自腰間連根剜出。」

  王錦芳不語。

  「只有你能夠救你自己。」

  王錦芳低聲說:「我明白,郭先生。」

  她深深吸一口氣,拉開門,離開郭氏偵探社。

  懺悔

  病人躺在床上,不住按鈴叫看護。

  當值的是馬利威爾遜,金髮藍眼,笑容一如天使,可是她對這名亞裔病人束手無策。

  他已病了一段時期,很明顯,已達彌留狀態,可是不知怎地,心情惡劣,不能平靜,像是有許多話說,又渴望有人陪伴。

  馬利看過病歷表,知道他叫王朝光,六十八歲,華人,患肺癌。

  在醫院住了近半個月,從來沒有親友來探望過他。

  今日,是中國人大節,農曆新年除夕,他一個人孤零零在醫院大房間躺著。

  已經替他注射過鎮痛劑,可是他輾轉反側,不住在床上挪動,使盡力氣,不知為何掙扎。

  馬利不忍,用英語同他說:「你想睡一覺嗎?何處不舒服,可以告訴我嗎?」

  病人只是啊啊連聲,甚為驚怖,看到病人如此痛苦,馬利不禁惻然。

  她想到一個辦法,匆匆出房去,在三樓婦產科找到好友張麗萍。

  「麗萍,請你幫幫忙,我那裡有位病人,可能過不了今晚,他像是有許多煩惱,神情非常激動,可是不諳英語,你們同文同種,他看到你也許會安樂點。」

  張麗萍莫名其妙,「可是我」

  「來,救人要緊。」

  麗萍看看時間,她剛到下班時間,助人為快樂之本,她隨馬利乘電梯到七樓。

  夜深了,醫院走廊雖然光亮也有陰森感覺。

  馬利一推開病房門,即可聽見病人呻吟之聲。

  馬利猜測不錯,老人一見張麗萍,已經呼出一口氣,靜了下來,麗萍緩緩走到他身邊,替他收拾凌亂的被褥,又輕輕拍拍他的手。

  病人示意要喝水,麗萍扶起他,把杯子遞到他嘴邊。

  馬利鬆口氣,「我且出去照顧別的事。」

  麗萍頷首,表示願意留下。

  她看清楚了病人,像一切絕症患者,他受到肉體上極大折磨,心靈亦已殘缺不堪,死亡對他來說,應是一項解脫。

  病人掙扎著說:「我有話講。」

  麗萍嗯地」聲。

  在柔和的燈光裡,她秀麗端莊的臉容在雪白的看護帽子制服襯托下看上去十分聖潔,老人用混濁的雙目凝視她,忽然歎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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