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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睡一覺。」年輕人說。

  他只有一張床,大得無邊無涯,面積幾乎六乘七,此列他已坐在床沿,看著仲愉笑,仲愉卻不覺他猥瑣。

  「只得一張床?」仲愉問。

  「看樣子此刻你想一個人睡,我用那邊的繩網好了。」

  地方雖未間斷,可是有日本米紙屏風,並且,三四千平方尺那麼大地方,絕對夠兩個人活動。

  「衛生間在那角。」

  仲愉急想淋浴,也顧不得浴室四邊都是磨沙玻璃。

  她披著浴袍出來,倒在床上,四肢百骸鬆弛,年輕人做了咖啡遞給他。

  仲愉用很開明的語氣說:「你的入息好像很不錯。」

  誰知地亦落落大方答:「托賴,不過比較奔波。」

  「唉,世事古難全。」

  他笑笑,「就可惜沒有時間結識固定女朋友。」

  「這個家花了你不少心思呢。」

  「一年倒有六個月住這裡,女朋友住香港,有半年見不到我,女朋友住倫敦,也有半年見不到我。」

  仲愉笑,「找兩個女友好了。」

  「兩個比二十個麻煩,二十個不用交待。」

  仲愉又笑,漸漸眼睏,把杯子放地下,翻一個身,放肆地睡熟。

  其間她朦朧地醒過一次,只見年輕人伏在遠處一張大書桌上書寫,只按亮一盞綠色檯燈,襯得白衣白褲的他有一分難得書卷氣,奇怪,他的職業是伴遊,照說,毋須這樣花腦筋。

  實在太累,仲愉又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天色大明,她精神飽滿,起床四處遊覽,年輕人不在,大抵是出去了,她自斟一杯果汁,看見牆角停著一架自行車,使騎上沿牆踩了一個圈,地方真是大得可愛。

  仲愉把臉湊到大蓬彩色的花束前去深深一嗅。

  見有空,她撥電話給俞志初。

  志初笑問:「滿意嗎?」

  「行行出狀元。」

  「有眼光,」志初笑,「好好享受假期。」

  「志初,」仲愉躊躇,「他真不像。」

  俞女士佯裝吃驚,「不像男人?」

  「算了。」仲愉掛斷電話。

  年輕人回來了,帶著一籮食物,住廚房檯子上一放,「睡醒了?半小時就吃午飯。」

  仲愉看著他一臉陽光,不像,真的不像,就因為不像,所以才值這種酬勞?

  「你會烹飪?」仲愉驚喜問。

  「就是這點迷死女性。」他笑。

  「美食是我唯一願望。」

  年輕人轉過頭來又笑,「沒有人要我的肉體?」

  仲愉忽然認真了,「這個嘛,這個往後再商量。」

  下午他們進城去喝茶。

  路上他一直拉著她的手,沒放開過,仲愉完全有種被愛的感覺,來過這個都會不下數十次,這次看出去,景色統共不一樣。

  假便是真的,倒也不錯。

  可惜如果是真的,雙方表現哪有這麼好。

  真實世界,如非斤斤計較,只怕日後吃虧,於是算家世,算財產,算外型、算學識……算得不亦樂乎,哪有逢場作興的逍遙快活。

  仲愉在瀟瀟雨下,開始瞭解,為何男士們這樣沉迷於尋歡作樂。

  一切代價已付,無後顧之憂。

  雨點凝聚在玻璃床上,受月色照耀反射,像是滿天亮晶晶的星。

  值得,當然值得。

  第二天他帶她到劍橋去探朋友,車子一來一回好幾個小時,沒有人覺得悶。

  仲愉已經想問;喂,請你做一年遊伴,代價如何?

  超過這個時間,她只怕負擔不起,是的,方大小姐每一筆額外支出,都得向方氏企業有關方面解釋,她其實是不折不扣的可憐闊小姐。

  出去尋找自己的生活?太冒險太辛苦,坐在閨房中?太沉悶太被動。

  間歇性冒險是唯一調劑精神的方式。

  坐在一個陌生人的車子裡,不問去向,多麼刺激。

  年輕人同她說:「將來退休,我想到米蘭居住,買一座十三世紀堡壘,終身將它重修,四十過後,就開始學意大利語。」

  仲愉有點感動,「你可打算結婚生於?」

  「當然!要許多許多小孩,黑壓壓一屋子,人頭湧湧,擠上來叫我爸爸。」

  仲愉駭笑,「那婚前非得同賢妻商量好不可。」

  「你可喜歡孩子?」他忽然問。

  仲愉嚇一跳,「沒有你那麼瘋狂,頂多一名足夠。」

  「但是他很快長大,」年輕人惆悵,「再也不能一團粉以擁在懷中。」

  仲愉不敢再搭腔。

  他們每天並沒有固定節目,有時耽貨倉裡大半天聽音樂不出門。盡講些廢話。

  又一日忽然到牛津街購物,發瘋似買衣服送給對方。

  第二天,飛到巴黎午餐又回來。

  又一日年輕人有公事洽商,告假半日,仲愉一個人跑到書店瀏覽,黃昏,他在燈火闌珊處接她返寓所。

  仲協覺得他們可以永遠這樣繼續下去,直到老死,但是,她必須回家,而他非工作不可,不過,仲愉知道,沒有一個蜜月,會比這個更好。

  她很快樂。

  真不幸,金錢的確萬能,用得小心的話,它絕對可以買來愛與樂。

  這三個星期並沒有大事發生,所做的事情,很多也不是第一次,但是年輕人使方仲愉覺事事簇新,連她也朝氣勃勃起來,疲乏因循的殼子漸漸褪下,她煥然一新。

  最後一個晚上仲愉依依不捨,「我們還能再見嗎?」

  「當然可以,你有我姓名電話地址。」

  「我們終於要回去了。」

  「對不起,我不同你一班飛機,我有生意要轉往溫哥華處理,你恐怕要一個人回香港。」

  仲愉有點失望,臉上也露出落寞之意。

  年輕人擰擰她臉頰,「我們很快會再見面。」

  仲愉一個人回的家。

  司機來接,大雷雨,她在車廂裡就睡著了。

  她無法克服失落感覺,這使她吃驚,自十九歲後就看輕情感,這次怎麼會例外?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她要趁快撲滅它。

  總算在早餐桌子上碰見大哥。

  仲凱對妹子說:「回來啦。」

  仲愉笑,「你知道我出過門?難得。」

  「這次我知道,這次很多人都知道。」

  仲愉吃一驚,作賊心虛,不出聲。

  「有人在倫敦看到你們。」

  「我們?」心咚一跳。

  「你同張胤馨的三公子張元匡。」

  是,年輕人的確叫張元匡。

  仲愉張大嘴巴,誰,是誰的兒子?

  「小妹,你沒同我說你認識這個人。」

  仲愉低頭喝一口黑咖啡。

  「張元匡是庶出,他母親一失寵,他父親十分不喜歡他,將他刺配邊疆,長年駐在倫敦,不大要看見他,這點行情,你不可不知。」

  仲愉怔怔地,如墮五里霧中。

  「他同他兩個大哥的身份差天同地,換句話說,他要工作,你明白嗎?」

  仲協不響。

  仲凱見妹妹傻傻的,再加一句:「況且張元匡這人十分不羈,什麼都玩,不適合你。」他歎口氣。

  仲愉仍然不語。

  「人家問起,我只說是認錯人,記住,小妹,千萬不可承認。」

  仲愉自早餐桌子站起來,跑上樓。

  解鈴人還需繫鈴人,她一個電話撥到俞志初公司去。

  「啊,回來啦。」

  仲愉二話不說:「志初,張元匡是誰?」

  「張元匡就是張元匡。」

  「志初,別烏搞了好不好?」

  「出來午餐,我面對面告訴你。」

  「我一時正到你公司。」

  方二小姐從來沒有這樣準時過。

  她走進俞志初的辦公室,關上門,上了閂,坐下來,再問:「張元匡是誰?」

  志初笑,「先喝杯咖啡。」

  「別賣關子好不好!」

  「你以為他是誰?」

  「我以為他是小白臉。」

  「張元匡一張臉的確稱得上白。」

  「俞志初,求求你。」

  「他是我的朋友,既然你要遊伴,我便托他照顧你:『喂,有位小姐悶得慌,你帶她到處走走,給她一個美好回憶』,他碰巧有空,一口答應。」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職業伴遊?」

  「他甚至不是業餘好手。」

  「客串?」

  「他剛失戀,也需要個伴,我相信你們倆各有所獲,快樂是雙方面的。」

  仲愉頹然坐下,「你這個玩笑開大了。」

  「才沒有,我十分有分寸,除非你穿崩,你有沒有讓他知道你付過巨額酬勞?」

  仲愉搖搖頭,忽然又想起來,「那筆款子你用到什麼地方去了?」

  俞志初像是早已料到有此一問,不急不忙,從容不迫地拉開抽屜,取出一隻信封,再慢條斯理地自信封內取出張收條,通過去給女友:「我代表保良局所有的孤女多謝你。」

  仲愉啼笑皆非。

  「你看,」志初得意洋洋,「我做了三件好事。」

  仲愉悻悻,「好事多為。」

  「小姐,你怎麼可以把我當皮條客呢,我沒怪你,你倒生氣。」

  仲愉面孔又紅起來。

  「小姐,人與人相處,要花一點時間精神的,百步之內,必有芳草,依我看,你的感情生活,未必沒有前途。」

  仲愉苦笑。

  「放膽出去找異性朋友好了。」

  仲愉打開手袋,把珍藏的那張支票拿出來,「請替我還給張元匡。」

  俞志初大吃一驚,「了不起,還賺了他的錢!」

  「別再取笑我了。」仲愉沒精打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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