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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總算可以說一句:也曾經年輕過。

  這一夜,不曉得為什麼那麼長。

  那一年,也特別不容易過。

  志昌陪著曼曼倒處吃喝玩樂,消磨時間。

  曼曼清醒的時間很少,酒精腐蝕了她的容顏,也給她帶來麻醉。

  醉後她總是顯得十分高興。

  一夜舞罷,自會所出來,她踉蹌地走出草地,在噴水池畔摔跤。

  志昌連忙扶起她。

  她格格地笑,「志昌,你可愛我?」

  志昌不敢回答。

  這個問題,他問過自己一千次。

  「如果你愛我,我們一起到香港去。」

  志昌鼓起勇氣,「你可愛我?」

  曼曼凝視他,「不,我只愛沈仲明。」

  志昌默然。

  他側聞沈仲明已遇不測,對著曼曼,沒人敢說出來。

  曼曼忽然哭泣。

  半晌,她又問:「笑芳呢,好久不見笑芳,」隨後又解說:「笑芳八成是給我氣走了。」

  這個時候,劉志昌也忽然想起嫻淑可愛的笑芳。

  「志昌,後天晚上,我隨父母乘搭滬江號到香港去,不再回來,你若有意思,也一起走吧,一定可以替你多弄一張船票。」

  志昌想到父母,想到笑芳,沒有回答。

  「我不能再等仲明,多次做夢,都見到他,他告訴我,不必等他,他已經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曼曼又再哭泣。

  劉志昌考慮了一日一夜。

  他同家人商量良久。

  他記得母親說:「去投靠你舅舅吧,去,到香港去也好。」

  老母親把僅有的一塊三兩重小黃魚金條放在他手中。

  他跑去與笑芳道別。

  笑芳什麼都不敢說。

  志昌卻道:「一起走吧。」

  笑芳以後一直不知當時勇氣自何而來,馬上一口答應。

  當時的家,已經不值得留戀。

  人口繁雜,整屋女性,自母親至嫂子沒有一個有經濟能力,是以只懂得烏眼雞似緇銖必計,終日紛爭,侄子侄女不住生下來,都是資質平凡且又不聽話的頑劣兒,環境擠且貧,看不清前途……

  走就走好了。

  家裡多一個人少了一個人根本沒有分別,可喜的是從沒人把她當搖錢樹,那也真得講條件,笑芳不夠條件。

  她隨志昌離去。

  不是乘搭滬江號,而是一隻自寧波出發的小貨船。

  之後,沒有回去過。

  至今每個月還給老父母匯錢。

  當中的掙扎,多說無益,彼時中國人,視吃苦為常事。

  他們卻沒有即刻結婚。

  志昌開始尋找曼曼下落。

  每見到一角紅裙,心中便有牽動。

  年歲漸增,他後悔當年因曼曼一句「我不愛你」而受到傷害,真愛一個人,何必斤斤計較。

  他在舅舅的工廠做一分苦工,因資質不算出色,幾個表妹皆看不起他,倒是省下不少麻煩,比起那三個嘰嘰喳喳的女孩,笑芳更顯得脫俗。

  他漸漸真正愛上笑芳。

  兩年後兩人結婚,在北角區租一間小房間成立小家庭。

  他日夜兼兩份工作,笑芳白天教私校,晚上接大堆功課簿回來改。

  沒想過要孩子,可是翌年劉志昌還是象苦情片中的男主角那樣,患上肺結核。

  幸虧香港醫療服務已經相當妥善,不久便治好了病,笑芳補習英文,考試合格,另外找到一份更理想的工作……

  多年後宣仁才出生。

  是宣仁叫他們忘記弟弟斯,忘記朱曼曼,忘記沈仲明,忘記過去一切不愉快的事。

  宣仁的出生是志昌與笑芳生命中的轉折點。

  笑芳曾說:「我就不記得母親曾經如此疼惜我。」

  「孩子多,難免疏忽。」是頗合解釋。

  四年後,宣真也來到劉家。

  漸漸他們忘記身為道地的上海人,在這個掛米字旗的殖民地心滿意足地生活下去,喝咖啡,喜歡到一種茶餐廳,價廉物美,香噴噴。

  不是沒有遇到故人。

  像馮民建、吳少玲,都是大學先後同學,伍偉民、蘇潔沁則是鄰居。

  但沒有朱曼曼。

  與吳少玲說起朱曼曼,她像是根本記不起這個人。

  「喏,穿紅衫,風頭極勁,男孩子,都為她傾倒那個。」

  少玲納罕,「誰呀,有這麼一個人嗎?」不以為意。

  笑芳提醒她:「是沈仲明的女朋友。」

  「不記得了,」少玲搖頭,「印象中只有你,活潑剛健,英文說得像外國人一樣。」

  笑芳沒有再追究下去。

  整夜回憶不寐,第二天,她睡到差不多中午才起來。

  志昌取笑她,「好睡好睡。」

  「真幸福,」笑芳說:「能在自己的床上睡至日上三竿。」

  志昌沉吟,「有事與你商量。」

  「請說。」

  「我想登報尋訪朱曼曼,及沈仲明下落。」

  笑芳一怔「都隔了這麼年了。」

  「就這樣刊登吧:××年弟弟斯聖誕夜一別……」

  笑芳加一句:「他們的後人也可以。」

  「好,加一句,尋找△△年華南大學英文系同學沈仲明與朱曼曼。」

  「約他們在新弟弟斯見面。」

  「你不反對?」

  「小劉,我從來沒有反對過你的建議。」

  這是真的。

  能夠維繫那麼多年夫妻關係,當然有點道理。

  這也是劉志昌尋找最後答案的時候了。

  笑芳願意成全他。

  報上終於刊出尋人廣告。

  三天後,他們接到電話,卻是一張暢銷日報的年輕記者前來發掘新聞。

  劉志昌開頭啼笑皆非,轉念間,又覺得新聞的宣傳價值比廣告更大,有點躊躇。

  他同笑芳說:「要拍照的,憑我此刻的賣相,不宜出鏡。」

  笑芳素有涵養,替他想辦法,「你現在的樣子不重要,我還存著一張四人合照,拿給記者去刊登吧。」

  「什麼,」劉志昌一怔,「你有我們四人合照?你從來沒提過。」

  笑芳答:「你從來沒問過。」

  照片取出,已經泛黃,兩夫妻默然凝視。

  美麗的曼曼與英俊的仲明緊貼而坐,多年之後看去,仍是一對璧人。

  志昌與笑芳則落落大方面對鏡頭。

  笑芳自覺姿色平庸。

  可是志昌卻說:「曼曼的樣子,與我想像中有點出入。」

  「怎麼樣出怎麼樣入?」

  志昌卻講不出來。

  年輕的記者小姐代他發言:「這位朱小姐打扮比較妖冶,倒是劉太太,彼時已甚具時代女性特質。」

  志昌與笑芳交換一個眼色,盡在不言中。

  訪問登出來,照片複製得甚為清晰,曼曼與仲明,任何一人假如住在本市,都應該看得到。

  終於有消息了。

  報館撥電話來,說是有位小姐求見。

  劉志昌忙不迭問:「可是朱小姐本人?」

  「姓是姓朱,但只得廿餘歲。」

  他們還是見了面。

  在新弟弟斯。

  那位小姐一進來,笑芳就說:「你是朱曼曼的千金。」

  那標緻的少女點點頭。

  劉志昌看得呆了,活脫脫一個印子印出來:微蹙的眉尖,大眼睛,削肩、小腰身,這明明是朱曼曼。

  她卻有一個曼曼沒有的笑容,「我叫朱梅,我是朱曼曼的女兒。」非常爽朗。

  笑芳立刻問:「令堂呢?」

  「呶,家母早十年已在美國三藩市逝世。」

  劉志昌胸前如中了一拳,悶痛之餘,作不了聲。

  笑芳低下頭。

  「她有一張照片,同報上那張一模一樣,一直放在案頭,我自孩提時期起就記憶深刻,你們是家母的同學吧,還有一位沈先生呢?」

  劉志昌說:「我們沒有他的下落。」

  笑芳問:「令尊呢?」

  「他很好,」朱梅並不介意同前輩閒話家常,「他與家母合不來,但是待我甚厚,此刻我在他的建築公司任職。」

  線索完全中斷。

  他們並沒有比從前知道得更多。

  「家母去世後我承受了遺產,我知道那幀照片對她來說有特殊紀念價值。」

  「是,我們一直掛念她。」

  「她也是呀,我時常看見她凝視相片。」

  朱曼曼始終沒有自過去走出來。

  她一直活在那段日子裡。

  「她……」劉志昌終於問:「生活得快樂嗎?」

  朱梅笑笑,「她十分憂鬱。」

  「你有沒有聽她說過我們?」

  朱梅搖搖頭。

  笑芳覺得談話應當結束,「謝謝你的時間,朱小姐。」

  一行三人來到門口,遇巧劉宣仁開車來接父母,一眼看到朱梅,便呆住了。

  是那種靈魂倍受激盪,不知身在何處的發呆,明眼人一看便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劉氏夫婦一見平時鬼靈精兒子這副模樣,便笑了起來。

  劉志昌對兒子說:「麻煩你送一送朱小姐,我們還想逛逛街。」

  宣仁忙不迭答應。

  朱梅甚為大方,「我不客氣了,劉伯伯劉伯母,再見。」

  笑芳目送一對年輕人離去。

  之後,又等了許久,再也沒有別的消息。

  笑芳說:「沈仲明怕早已不在人間。」

  志昌默認。

  「小劉,故事中,每一個情節都必須有一個交代,現實生活裡,卻有許多永久的懸疑。」

  「是的。」

  「假如當日你同曼曼一起南下,她會快樂一點嗎?」

  志昌搖搖頭,「我們並不相愛,怎麼會有結局,我愛的是你。」

  「今天我相信你。」笑芳笑。

  「這是什麼話!」

  笑芳又問:「我們快樂嗎?」

  「我們算是人上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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