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她才返回出生地。
由石琪把她接返石家。
才一星期她便找到目前這份工作。
人家一天工作八小時,她做足十六個,人家不肯背的黑鍋,她統統包在身上,三年之後,連大老闆都知道有這麼一個幹勁沖天,不怕超值的年輕人,胡勉宜即時升做製片。
她建議投資冷門題材,一次中,膽子大了,再來一次,連中三元,上頭便刮目相看,世界不知多現實。
不過漂亮聰明的胡勉宜始終沒有殷密男友。有時同事間說說忘了形,無意之間接觸到她的身體,好像把手拍拍她肩膀之類,她總會收斂笑容,緩緩退開,維持距離。
這是心理上一個嚴重的障礙。
漸漸大家明白到她的愛惡,經過適應,就相安無事。
電話鈴響。
勉宜知道這必定是石琪。
她說:「你吵醒我,該當何罪。」
琪琪笑,「你那裡睡得著,你是失眠專家,又從不服藥,一定還醒著。」
「什麼事?」
「聊天呀。」
「—定有事。」
「你母親打過電話來給我媽,要找你。《
勉宜心一沉,「這半年的家用我早已繳上。」
「她說不夠用。」
勉宜冷笑,「老太太,也不省著些花。」
「算了,勉宜,給就給吧,發什麼牢騷,豁達一點。」
勉宜不禁笑了,「你說得是。」
「婆同媳爭,妯同娌鬥,母女不和,統統因為一般見識,你是與眾不同,卓爾不凡的一個人物,吃得起虧,又不怕蝕本,做得到便做,不用個個計較誰是誰非。」
「是,大人。」
「好吧,現在你可以抱著成功安然入睡了。」
掛斷電話之後勉宜仍然睡不著。
學成回來,她發覺母親已經老了。
人窮,珠黃,家中再也沒有異性出入,照說,勉宜應當搬回去同住,卻並沒有那樣做。
勉宜情願付她生活費。
母親那雙曾經雪亮的妙目變得黃且濁,一呆半晌,有點轉動不靈的樣子。
牙齒因吸煙緣故,是一種淺咖啡色,十分難看。
勉宜的衣物更加從裡白到外了,一併連家中的毛巾、床單,都要求嚴格,不住漂洗,永遠潔白如新。
石伯母曾笑說:「勉宜的公寓象醫院。」
那才好呢,潔白無瑕。
這個新世界由她一手創辦,才不容許母親把從前的污漬帶到新天地來。
必須把她當瘟疫般關外頭。
開支票給她時是毫無猶疑的,有就有,沒有就是沒有,獅子大開口般勒索更加談也不要談,五年寒窗在外,除石家之外,並沒有誰問過胡勉宜苦不苦、冷不冷、飽不飽,胡勉宜不欠他們人情。
記者問:「家裡人口複雜嗎?」
其實最簡單沒有,總共得母女兩人。
勉宜聽過許多女友說,青春期與母親不和,但是人隨年紀成熟,母女終於取得諒解。
那是因為她們基本上是相愛的,誤會再深,總有和解一日。
勉宜與母親則是例外。第二天上班,胡太太找上門來。
她一早在公司等,秘書乖巧地把老太延入內室,避開許多好奇目光。
老太抽煙,咳嗽頻頻,有病,不延醫,挾以自重,且能振振有詞,「唷,你給我多少,還看留生呢。」
勉宜一見她,頭也不拾,「多少?」
「三萬。」
「一萬,不要拉倒。」
「我的肺有事。」
「一萬。」
勉宜取出支票部寫好錢碼撕下給她,「我有事,你請回吧。」
「有事跟你說。」
「說。」
「我死了之後,你要給我土葬,我不要火葬。」
勉宜一怔,隨即說,「屆時再講吧。」
「土葬,你一定要給我土葬。」
勉宜已經離開辦公室,待秘書去善後。
避開十分鐘回去,看見蘇珊娜坐著等她,一臉無奈。
一見勉宜便說:「當給我面子好不好?」
勉宜答:「不是每個人都喜歡接受訪問。」
「胡小姐。」
「今天五點鐘到五點半。」
蘇珊娜吁出一口氣,「皇恩浩蕩。」
勉宜這才知道,自己亦有過分之處。
蘇珊娜悻悻離去。
魅力雜誌記者提出的要求很新奇,「母親節快將來臨,我們做特輯,想拍攝名人母女,胡小姐,你未婚,無女,可否邀請令堂出來合照紀念。」
原本是好主意,也不難做到,相信許多人會欣然應允,但對勉宜來說,此事沒有可能。
她不置可否,顧左右言他。
記者追下去:「胡太太不喜亮相?」
勉宜盡量客氣,「一人做事一人當。」
記者明敏過人,頓時噤聲。
勉宜提供了許多新片資料:永遠把公司業務放第一位,然後把滿意的記者送走。
勉宜與母親沒有合照。
案上銀相架中照片,是石伯母,記者一定誤會了。
她也沒有父親的照片。
母親從不帶她掃墓,可能他還在人世,母親托詞,省得麻煩。
下班,回石家吃飯,帶去一大束石伯母最喜歡的梔子花。
石伯母說:「坐下,有話同你講。」
勉宜對石伯母,完全另外一種態度,笑問:「是琪琪不聽話吧?」
「你母親要進院療養,你為什麼不付費用?」
勉宜一怔,訴苦訴得真快,而且找對了人。
「勉宜,你有沒有想過,事情可以更壞,她可以把你丟到育嬰院不顧而去,這些年你到底在她身邊長大,有驚無險。」
勉宜問:「這話是她對你說的嗎?」
「這話是我說的。」
「你想我怎麼做?」
「她要什麼,給她。」石伯母很簡單的指示。
「她不是你。」
「正因如此,更不必講道理。」
勉宜凝視石伯母,為她的智意懾住,「好吧,」勉宜吁出一口氣,「看你份上。」
「不,勉宜,不要看我面子,看你自己面子。」
勉宜站起來,「有那樣的母親,我有什麼面子。」
她賭氣地一徑走到門口,又後悔了,琪琪出來拉住她。
「我已叫母親別管這種閒事。」琪琪抱怨。
勉宜笑笑,終於離開石家。
到了這個地步,不由她不疏遠石家母女。
她的事,不要任何人插手,即使是值得尊重的石伯母。
熟不拘禮是一件頂頂麻煩的事。
當然也是勉宜的錯,裝得太大方,使石伯母誤會她有份量,可以在勉宜面前表示權威。
以後真得學英國人那樣:永不與任何人發生超友誼關係。
勉宜補了張支票,卻久久不見有人來取。
半個月後,石琪找她。
「生了氣了?這些日子都不現身。」
勉宜笑笑,「忙得透不過氣,新片將要開拍。」
「令堂進了醫院。」
「奇怪,」勉立冷笑「我總是最後一個知道。」
「她說你不肯聽她說話。」
「於是她跑到街上通處喊,妙不可言。」
「這種恨意會不會有消失的一日?」
「我並不恨任何人,但我也不會縱容這種愚昧,她一心以為牽涉到外人來主持公道,我便會有所顧忌,因而使她目的得逞,對不起,沒有這種事,我不受威脅、不受勒索,她招待記者公告天下也沒用,只會越搞越僵,還有你,認識我那麼久,還不知道我脾氣,真令我失望,由此可知,我那表達能力差勁到什麼地步,真叫我自卑。」
石琪臉上一團青一塊紅,尷尬透頂,過一會兒說:「她在中華醫院,病情不輕。」
說完,轉頭就走。
勉宜不是不知道從此以後她與石氏母女的感情會一落千丈,但是她必須讓她們知道,胡勉宜不想她們插手管這件事。
什麼事都可以,單單此事毫無商量餘地。
她不想同任何人交待她的心理狀況,一切解釋均屬多餘,今生今世,胡勉宜都不打算同母親修好,付出多大的代價都在所不惜,她不願回頭。
藉石氏母女來要挾她,更令她生厭。
胡勉宜天生是那種越有壓力生活得越堅強的人。
第二天,她到中華醫院走了一趟。
她與註冊處的護士談了一會兒。
她留下卡片,「這是我姓名地址,這位病人出院,請與我聯絡,一切費用由我負責。」
勉宜交待過後,剛想轉身走,有人喚住她。
一位穿白袍的中年人走近:「胡小姐,我是主診醫生,請問閣下是病人什麼人?」
勉宜最怕這個問題,她不願作答。
「病人此刻剛睡醒,你願意見她嗎?」
勉宜搖搖頭。
「病人很寂寞。」
勉宜欠欠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苦瓜得苦瓜,她不表示什麼。
「病人的肺癌已經惡化垂危,你是知道的吧。」
勉宜事先並不知道,此刻知道了,也十分麻木,只是點點頭,然後轉身離去,從頭到尾,沒有與主診醫生說過一句話。
石太太對她的置評也許是正確的:「雖然我們不知道她吃過什麼苦,但事情已成過去,一個人若對至親記恨若此,與她深交,遲早失望。」
琪琪過一會兒說:「或者只有她才瞭解她的切膚之痛。」
「將來她要後悔。」
「勉宜?她才不會,」琪琪笑,「這正是她過人之處。」
「將來她總也會有孩子。」石太太感慨。
「媽媽有精神你不如擔心我,勉宜比我聰明能幹千倍,人家什麼都有,我啥子都沒有,你還替她發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