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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和平心念一動,「是母親嗎?」

  他十二歲的時候母親因病逝世,醫生一早已經把真相公佈,母親一直很勇敢地與病魔糾纏,可是終於也知道不行了,把阿姨們叫來。把略好的衣服分掉。

  她只是不捨得和平。

  「和平,」母親說:「媽媽看不到你大學畢業與結婚生子了,有點不放心呢,真是沒奈何,呵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她落下淚來,「和平,請記住世上好人比壞人多,可是也要提防壞人。」

  和平懷念她,至今想起母親,總要傷心。

  「媽媽,是你來看我嗎?」

  沒有回答。

  和平輕輕說:「媽媽,此刻你也是天眼通了吧,你一定可以看得到我的生活十分豐足充實,媽媽,你在天之靈保佑我恢復視線。」

  那股香氣隱沒了。

  和平忍耐著在醫院裡住了一個星期。

  這個星期,大概比平日的一年還要長。

  同事們由天天來變成隔天來,最後醫生宣佈拆紗布時,連咪咪都不在。

  醫生宣佈的消息壞透了,第一次手術失敗,需要再做一次,和平聞訊十分平靜,可是醫生走後,他失聲痛哭。

  正覺孤寂彷徨,那股香氣又來了,似圍繞著他,像安撫他。

  和平漸漸平靜下來,「假使不是媽媽,也一定是天使吧。」

  大眼來訪。

  「和平,咪咪被公司派往東京數日,走前連收拾衣服的時間都沒有,回來再同你賠罪云云。」

  「呵沒關係。」

  然後大眼空泛地安慰他,「第二次手術一定能做好。」可是聲音裡沒太大信心。

  第二次手術之後,和平決定回家休養。

  同醫生吵得很厲害。

  「也許我的視線永遠不會恢復,我不能在醫院裡過一輩子。」

  醫生只得放他回家。

  和平獨自住在小小公寓內,他記得什麼東西放在何處。

  總比在醫院自由,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喂金魚及喝咖啡。

  鐘點女傭會為他做一些簡單的食物,每天下午。阿姨的車與司機會來接他往醫院診治。

  這次手術再不成功,就會成為廢人了。

  和平變得沉默、固執,脾氣也壞起來。

  咪咪公幹返來,即時去看他,他一打開門,把咪咪嚇一跳,短短數日,藍和平似變了一個人。

  只見他于思滿臉,精神委靡,瘦了好多,走路時雙手摸索著活脫脫似個瞎子,而且,一件球衣穿反了,衣服上濺有咖啡漬子。

  公寓沒開窗,空氣也不流通。

  震驚之餘,咪咪沒逗留多久就走了。

  她離去之後,和平發脾氣,把桌上所有東西都掃到地下,然後累極而睡。

  是輕輕的音樂把他喚醒,不,是那股熟悉的香氣。

  十成是他的幻覺,不過和平心平氣和起來。

  這樣不懂得忍耐,算是什麼好漢呢?

  他起來,發覺音樂是真的,並非幻覺。

  誰開了收音機?鐘點女工來過,已離去,不會是她,那麼是誰?真是他自己忘了關。

  他伸手去摸茶杯,猛地想起,杯碟已被他摔破,唉,自作自受。現在還要怕碎片刺破腳底。

  他扒到地上去揀拾,地下一塵不染,咦,怎麼一回事?再摸桌上,發覺杯碟全在,且已有人替他泡好一杯香茗。

  和平陷入沉思中,這一定是天使。

  恐怕眼睛再也不能痊癒,故上帝派來天使幫他。

  他長歎一聲。

  公司最長的病假是半年,和平悲觀起來,之後怎麼辦?

  英雄只怕病來磨。

  那一日,如平常任何一日,自無線電報告中,和平知道天又黑了。

  過兩天,是拆紗布的大日子。

  和平緊張得不得了。

  無端端手會顫抖,額角冒汗。

  他並沒有自醫生處得到任何保證。

  這是藍和平第一次瞭解到什麼叫聽天由命。

  不過,和平沒有任何抱怨,那日,他做了他該做的事,即使該日重來,他也會奮不顧身去救那個困在車廂中的女子。

  差不多是深夜,咪咪來了。

  和平對她很冷淡,他說:「你放心,我這裡有天使幫忙。」

  咪咪嚇一跳,呵和平精神壓抑過度,有點不正常了。

  「你不相信天使?」

  「和平,你多多休息,眼睛就快好。」

  咪咪告辭走的時候有點像逃亡。

  和平也不怪她。

  誰,誰替他開了窗,他嗅到下雨的清新味。

  他伏到窗台上,手握熱茶,聽街道上的市聲。

  心境彷彿又有點進步。

  第二天起床,桌子上又是一壺新鮮的茶。

  和平微笑,疑幻疑真。

  他揚聲:「你在屋內吧,怎麼進來的?浴室肥皂用光了,是你替我買來新的吧,還有,女傭人不知道我愛吃蓬萊米,你是怎麼曉得的?你是不是天使?」

  照舊沒有人回答他。

  和平微笑,「有你陪伴真好。」

  這是由衷的話。

  都不來了,都各有大事待辦,忙得不可開交。

  說真了,一個人的知心朋友,其實不過得他自己一人罷了。

  自孤苦寂寞中,孕育出幻象,以為有天上的使者一路伴著他,也情有可原吧。

  他開了錄音機,本來打算聽的是一段輕音樂,可是傳入耳朵的卻是激奮人心的快樂頌。

  和平詫異,這難道也是天使替他作出的安排?

  他關了錄音機。

  有人按鈴,呵,訪客來了。

  和平摸索著去開門,門外站著鄰居方太太。

  「藍先生,明日赴醫院拆線嗎?」

  「不是拆線,而是拆掉紗布。」

  方太太年逾七十,是位可愛的老婦人:「那多好,你可以洗臉了。」

  說得也真是,已經一個月沒好好洗臉,和平多想用一塊藥水肥皂,把面孔擦得乾乾淨淨。

  「祝你早日重見光明。」

  「謝謝你,方太太。」

  「我替你帶來一些糕點。」

  和平接過。

  「對了,」他想起來,「方太太,你有沒有見到有人在我門口出入?」

  「我並無常常出來張望,藍先生,我像是那樣多事的人嗎?」

  「當然不是,謝謝你,方太太。」

  和平躺在沙發上,幻想他心目中天使的外貌。

  —白色的便服,頭髮束起,容貌娟秀,一如米開蘭石雕中的聖母,眼睛裡充滿悲慟,憐我世人,苦難實多。

  在和平的心目中,母親也十分年輕,他長大了,母親卻沒有老,每次在夢中見到她,她都只得廿七八歲,母子年齡越來越接近,終有一日,他看上去,會比母親更老。

  電話鈴響了,和平去接,是大眼。

  大眼問,「明天是大日子?」

  和平答:「祝我幸運。」

  「我們都為你祈禱。」

  和平不語。

  「有沒有看到報上有關你的特寫?」

  「你願意讀給我聽嗎?」

  大眼說:「奇是奇在,被你救出那位女士,從頭到尾沒露過臉,應當由她向你讀出該文。」

  「大眼,不要緊啦。」

  「和平,你是個好人,可是經過此事,你也總得學會計較一點。」

  「不,大眼,經過此事,我更徹底的瞭解到,世事並無什麼值得計較。」

  「明日我到醫院來陪你。」;

  「對了大眼,咪咪如何?」

  「她比較忙,走不開,你會明白的吧?」

  「我當然會。」

  可是掛上電話,藍和平長長太息一聲,不,其實他不明白。

  他聽著收音機裡報時,寶貴光陰就此流過,傍晚,張元冠撥電話來問好,講了兩句,旁邊有人催促,想必是他的女友。

  和平識趣,掛上電話。

  他握緊拳頭,叫自己不要怕,明天一切會順利度過,他會如常過生活,這一個月的苦難,將成為歷史。

  他在十時許墮入夢鄉。

  在夢中,那股熟悉的香味入來了。

  和平半睡半醒中不禁落下淚來,他的意志力在這種時分特別輕弱,老實說,他不介意與母親早日見面。

  和平被門鈴喚醒。

  噫,遲起了,司機已來接他。

  他去開了門,叫司機等一等,進房換衣服,一伸手,發覺衣履均已為他準備好。

  他無暇多想,略為梳洗,己隨司機出門。

  天雨,司機咕噥:「苦了學生們。」

  想交通必定混亂。

  到了醫院,醫生已在等他。

  「藍先生,請躺下。」

  和平暗暗禱告。

  紗布被鋒利的手術剪刀剪斷,一層層剝開。和平的心怦怦跳,終於,他看到強光,本能地伸手去擋。

  醫生護士齊齊歡呼。

  和平緊握其中一人的手,「謝謝,謝謝。」

  那是一雙柔軟的女性的手。

  和平顧不得冒昧,落下淚來。

  「看到我沒有?」雙手的主人輕輕問。

  和平拚命點頭,「看到,看到。」

  其實說完了,焦點才聚合,和平看到一張俏麗的鵝蛋臉,大眼睛中充滿悲慟。

  呵,同他心目中的天使一模一樣。

  這是哪一位醫生或是看護?

  「藍先生,你暫時每日仍需敷上紗布若干小時。」

  和平心滿意足,心甘情願接受安排。

  這時,醫生笑問:「你認識這位小姐嗎?」

  和平搖搖頭。

  「我同你介紹,這位是徐南寧小姐。」

  和平很訝異,她是誰,怎麼會在病房裡看他拆紗布?

  而那言而無信的大眼,說要來卻不來。

  這個時候,那位徐小姐笑了,她說:「藍光生不記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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