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他會同你結婚?」
「別老土了!」
「好,那麼他會保證什麼?你不能自一個『朋友』的家走到另外一個『朋友』的家去,這樣你很快完蛋,想想清楚,別因母親幾句話而氣在心頭,非要毀滅自己來報復她。她不會為你傷心,她那一輩的老派人不過為面子而活,你若以身試法,太不值得。」
姐姐悲從中來,「倒沒想到你會安慰我。」
我微笑,「我是你妹妹,記得嗎?」
我們擁抱。
離家少女很少有好的結局,外頭不知幾許豺狼在虎視眈眈,專等被母雞逼出來的小雞來吞吃。
我說:「吃虧的是你,母親一句『她自甘墮落』便推卸責任,男人也只須說聲『她自動送上門來』。」
姐姐哭泣:「但這個家,實在耽不下去。」
「努力將來,你會得到一個真正屬於你的塚。」
姐姐笑起來,「你的志氣真不小。」
「所以,我並非一無所知的。」我說。
「日子太難熬了。」她躺在床上歎息。
我看看街角,「兆良哥在等。」
「讓他去。」
「真可怕,像個幽魂。」我說。
「他真沒志氣。」
「男人也很難做,癡情又被罵作窩囊。」
姐姐啼笑皆非。
「他會有出息的,跟定他有什麼不好?」
姐姐說:「我知道你對他的印象出奇的好,但我與他的關係卻到此為止。」
那角落店舖仍然輝煌,但是站在那裡的人卻已憔悴。
我說:「就算與兆良哥結束,也不必盲目急急投向另一人懷抱。」
「你還是幫他。」
「是。」我說:「我喜歡他。」即使他太像一個幽魂。
下雨時我仍然給他遞傘。
他忽然開口對我說:「明天我就不來了。」
我點點頭,沒有意外,總有一日,他會醒覺。
這麼俊朗努力的男孩子,不會因一個女子一蹶不振,一切都是暫時的,像愛情。
他苦澀的微笑,「我母親說,我再這樣下去,她要把我自家中趕出來。」
我說:「令堂說得很對。」
他一怔,看著我:「你是一個聰明的小女孩子。」
「不小了。」我微笑,「而且長得不美的女孩只得聰明。」
「不知怎地,你姐姐從來不給人一種小的感覺。」兆夏哥說。
因為老姐的體態神情,看似只水蜜桃,從來不像小女孩子,即使在十四五歲也不是。
「她也不好過,」我說:「很矛盾,跟你在一起,壓力實在太大,不跟你在一起,又牽掛著你。」
「告訴我,小妹,」兆良哥凝視我,「把事情分析得這麼徹底,有沒有快樂?」
我笑嘻嘻的答:「沒有,可是像你們這麼糊里糊塗的過活,又快不快樂?」
「不快樂。」他不得不承認。
「既然大家都沒有快樂,何必問我?」
「我要走了。」
「兆良哥。」我叫住他。
他轉過頭來,等我開口。
我有千言萬語,不知怎麼說才好。我想說,我太習慣他每日黃昏七點鐘在這裡,見不到他,我會比誰都難過,我會比姐姐更黯然銷魂。
我還想說,我自從他第一次進我們家門,為我們補習,就對他心生愛慕。
我更想說:兆良哥,我不怕窮,我堅信他會熬出頭來。
但我張著嘴,雨水飄在我臉上,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兆良哥摸摸我的頭髮,「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我的鼻子發酸,淚水冒上來,臉頰發燒。
他說:「你是個可愛的孩子,我一早就覺察得到,否則我也太不敏感了,是不可能的事。」
我垂下眼,兩顆大大重重的眼淚終於噗的落下來。
「但……不是現在。」他說:「我想你是會明白的,傷了的心,一時間……況且,我是這樣的愛她……我不會放棄。」他說得很斷續很困難。
是我忍受不住,轉頭走開了。
母親冷冷的問我,「你去見他幹什麼?」
我同她說:「媽媽,你為什麼總是冷冷的在一角偷窺?你到底知道多少?你究竟要知道什麼?你以一個毫不動容的觀眾身份來觀看親生女兒的七情六慾,掙扎失意,要到什麼時候?你既不伸手救援,為什麼還喋喋不休地批評我們這場戲做得不夠精彩?你到底要什麼?」
母親被我說得面孔一陣青一陣白。
姐姐在一旁鼓起掌來。
我同母親說:「你這樣子下去,很快便會如願以償!我們會搬出去住。」
母親竟不出聲。
我回到房中,自書包掏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支來吸。。
姐姐問:「如果她真的趕你走,你怎麼辦?」
「她不會的,不過也不要把她逼得太厲害,她是母親。」
「我沒有你一半本事。」姐姐說:「我根本不會同她理論。」
我歇口氣,「她對兆良哥有牢不可破的偏見。」
姐姐沉默一會兒。
「你是為了兆良才與她吵嗎?」
「我的心事,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我把頭轉過去,不去回答,我問:「那個開黑色車子的人呢,怎麼不來了?」
姐姐苦笑,「揀不到便宜選來?這個城裡的女人又不是死光了。」
就那麼簡單。
真沒味道。更顯得兆良哥的深情難得。
姐姐看著街角,「他也不來了。」
「如果他來,你會下去?」
姐姐緩緩搖頭。
「但你仍希望他在那裡等你,直至變為一尊石像?」
姐姐笑,「沒有,我不會那麼黑心。」
「你知道只要你喚他,他是會回來的。」
姐姐不回答,她翻閱報紙找工作。
這三年來他們愛得那麼勞累,有個機會休息,往樂觀那邊想,也未嘗不是好事。
姐姐說,有時候天氣熱,在小公園坐著,熱得頭昏,手腳都麻痺起來,一天工作下來,疲倦得緊,還得談戀愛,苦得不堪,幾次三番要放棄,只覺一頭一背的汗,膠住靈性,如果不是母親竭力反對,或許可得喘息。
「好幾次想出去租個小房間同居。」姐姐說。
現在終於分開,母親卻沒有勝利感。
姐姐找到工作,仍然上班,並沒有墮落,母親不知有沒有失望,但對我們的態度,逐漸緩和。
姐姐很消瘦,衣著也隨便起來,漸漸愛穿寬身舒適的衣裳,品味與我越來越接近,化妝淡下來,比起以前,少了種神采,但多了些氣質。
每到七時,我們仍然伏在窗台上看牢街角。
有時候我喜歡在那種時刻,故意下去買一包巧克力。母親再也沒有發表什麼意見。
兆良哥在不在那裡等,已是無關重要的事。
家裡很靜很靜。
每天黃昏,一家三口坐在家中吃飯,三個女人都沉默無言。
最無話可說的是姐姐。以前似一隻彩雀似的姐姐。
我最不原諒母親這樣克殺姐姐短暫的青春。
我問姐姐:「你有沒有想過他在什麼地方?」
姐茫然問:「誰?」
「兆良哥。」
「沒有。」她淡然。
「姐,我不是要探聽你的秘密,你可以和我說老實話。」
「沒有。記憶太苦澀,不想好過想,環境固然不容我們,我們也太不爭氣,那麼年輕,又沒有能力,談什麼戀愛?」
我靠在窗口看,「我奇怪他在做什麼。」
「他?努力做工。」
「你怎麼知道?」
姐微笑,「我太清楚地。」
「有沒有新的女朋友?他還是很愛你。」
「總有一天會淡忘。」
我約莫覺得姐有什麼在瞞我,她的聲音語氣雖不熱烈,但並沒有絕望的味道。
難道她已經忘記?
我很失望,天氣又漸漸熱起來,有時候雷雨天,我會解嘲的想:幸虧兆良哥已經放棄了,不然準會淋死。
我有事有事在窗畔生根。
一個黃昏,一眼望出去,嚇一大跳。
眼花?我用手擦擦雙眼。
這是誰?西裝、領帶、俊朗的面孔、修長身裁,數月不見,依然無恙。
化灰也認得他是兆良哥。
這是怎麼回事?改變裝束,他又跑回來等。
是不是我們想念他想得太厲害了,引起幻覺?
剛在疑惑,要咬嘴唇來證實是否做夢?眼前一花,又多了一個人。
姐姐!
她飛快迎上去,拉著兆良哥到另一角落去。
我明白了。
他們早已重修舊好,只不過改變熱烈的舊作風,現在瞞著我與母親,偷偷作短暫的見面。
豈有此理。
我開頭只會很生氣,心中胃酸泡。直到感情沉澱下來,才懂得為他們高興。
連我都瞞。我一直是站在他們那邊的呀!
也許他們有他們的理由,也許覺得不好意思,也許沒有把握。恐懼太多……過去的壞經驗影響。
我決定維持沉默,免得不成熟的感情一打就散。
姐姐在十分鐘後就回來。
我不禁佩服她,一點聲色都不露,除了身體成熟,看樣子她頭腦也成熟了。
到這個時候,我僅有的一些妒忌之情也去得乾乾淨淨,完全恢復正常。
今天兆良哥也太不小心,竟站錯位置,給我看到不要緊,給媽媽看到又有麻煩。
如此他們倆也不似從前那麼癡纏,見個面,說幾句,就各顧各做更重要的事去,一早就這樣,怕雙方家長也不致於反對得那麼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