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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母親不悅:「多辛苦,挺著個肚子奔波。」

  我還得安慰她,「不要緊,肚子不大,仍然輕便。」

  「你為他們呂家拖垮了身子,他們不見得為你歌功頌德。」

  我隨笑。

  「叫他去賺呀!」母親發起蠻來。

  我盤算一下,除非叫阿呂去打劫銀行,但我又怕萬一有什麼三長兩短,擔當不起,只好作罷,任得老媽心疼之餘,語無倫次。

  呂氏的生意終於有起色了,第二個孩子出世以後,我終於有資格依靠他,這個時候,我與呂度超相識已有七週年。

  我仍然沒有收過他的禮物,這小子對付老婆很有一手,什麼都喊貴:「嘩,五百塊燙個頭髮!」「嘩,天下居然有萬元一件的裙子,穿了會飛乎?」「嘩……」我嚇得不敢不自己賺。

  況且不去上班,又該做什麼?

  在過去七年中,他收我的名貴禮物,可真不少,每年我都閒閒地問:「有什麼喜歡的東西?」他便說:「有。」於是乎他得到名貴的音響器材、萊加相機、華美西裝、勞力士手錶……嘿,全是禮物。

  我這個人笨,輪到他問我的時候,我總是想來想去找不到要什麼,我都有嘛,過份名貴的,他也買不起。

  真太委屈了。

  呂超俊這老小子。

  三十歲大生日,我生氣了。一整天沒收到一盒糖一束花,事實上我一輩子沒收過他的糖與花。

  他辯道:「我哪有空去買花?又不是假期。」

  「笨蛋。」我馬:「你不會叫花店送?」

  「我不懂。」

  「不懂可以學。」

  他委屈地怪叫:「結婚都六年了,還學這些來幹嘛?淚費時間。」

  「你的時間要來幹嘛?造萬里長城?」

  「你吹毛求疵!」

  一點結果都沒有。

  再吵下去就小事變大,為了一束花與丈夫鬧翻?社會不會原諒我。

  呂度超一追小子深得御妻之術。

  至今我上班尚是一個人乘搭渡輪。

  我也不是沒暗示過他,像:「人家黃太太,天天由丈夫陪同上班,中午又駕車接她吃飯,下班後送她去學習法文,連她洗頭都侍候在一旁呢!」

  呂俊超冷冷的問:「是嗎?你羨慕嗎?那你當初何必嫁我?為什麼不嫁司機呢?」

  我氣得昏倒,頓時睡了,也不與他吵。

  第二天我一早起床上班,正在更衣,把他吵醒,他略為內疚,想到昨日之事,未免不經意思,問:「你到什麼地方去?」

  我回答他:「我現在穿衣服去嫁司機。」

  他便向我道歉,但是仍然不肯接送,我自己考車牌不果,只好採用公共交通工具。

  只指望孩子們大了要上學,他不得不用司機,我能夠母因子貴。

  二表姐說:「他自己也得開車上班,為何不送你?」

  「時間不一樣,他身為老闆,九時半才拖施然出門,我是小夥計,七時正就要撲出門。」

  二表姐說:「我的天!」

  開頭的時候就壞了,不該崇拜他追求他。

  現在?太遲,一失足成千古恨。

  就在三十歲生日後不久,發生一宗奇事。

  分公司調來一位新老闆,年輕有為,長得也漂亮,而且未婚,引得公司裡的諸多未婚少女心如鹿撞,情不自禁。

  每個人背後都紛紛議論這位慕容理智先生(多麼奇怪越級的名字)。

  少女們愛幻想,都禁不住說起理想對象的條件來。

  而且問我喜歡什麼樣的男人。

  我?我微笑。「我喜歡傻氣的、老實的、固執的,有默天才的建築師。」

  他們哄笑,「那不正是呂先生嗎?」

  誰說不是他?結婚六年了,我還愛他呢!老呂這傢伙真有點福氣。

  然而他自己彷彿不覺得,仍然大男人作風,並沒有把老婆放在心上,這個人。

  慕容理智領導我們這組人做一個宣傳活動,忙得不可開交,我幾乎天天留在公司直到七、八點,而俊超呢?他與孩子們在家玩,反正是老夫老妻了,分開一下,少些吵架機會。

  慕容常常為我們買來飯盒子,又挑我喜歡吃的叉燒飯,我總是吃滿滿的一盒。

  他驚訝的說:「這樣吃法,居然不見你發胖,奇哉!」

  我們很快就混熟了,他工作認真,充滿朝氣,沒有架子,談吐幽默,難怪女孩子們為他著迷,待人接物方面他是體貼的,善察人意,往往我在一抬眼之間,他就知道我的需要。

  我深深詫異了,我所認識的男人,本來就得呂度超一人,而阿呂真是板板六十四的鐵算盤,推一推動一動,不撥不動,脾氣大,自我為中心,很少替別人著想,他努力工作,為人正直,也就是那麼多了。

  於是我覺得誰嫁給幕容理智,那真是如沐春風,生活愉快。

  一天傍晚,他遞上來一大束花,我愕然問:「為什麼?」

  「因為你的生存。」他微笑。

  「我的生存?」

  我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花言巧語,一時間有默無措。

  「是的,因為你是個可愛的女子,活潑明朗永無怨言,又不知道自己美貌,絲毫不扭捏,辦事爽快磊落,能夠有你這樣的同事,簡直三生有幸。」

  我張大嘴巴,「是嗎?我有這麼多的好處?真的?」我按著胸口。

  「要愛上你,是很容易的事。」他歎口氣。

  那日我可神氣了,跟呂俊超說:「今天有人跟我說,要愛上我不是難事。」

  「是嗎?」他冷冷的問:「你立刻相信了?人家對你客套你也不知道?」

  我說:「我並沒有相信,但聽在耳朵裡還是很舒服的,你從來沒令我這麼開心。」

  「嘿,愚昧的女人。」

  這就是呂俊超。

  我罵他:「你是一個大悶人、大悶人。」

  「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他反駁我:「香檳當水喝,有男僕吻你的足趾,披金色的累絲裙,跳舞至天明?」

  我不響,睡了,心中憤憤不平。

  悶死人。

  慕容說:「我瞭解你,其實做人基本上是痛苦的,大家都生活得活似白老鼠,被困在小小的範圍內,難以突破。」

  我忽然說:「突破需要勇氣,代價與後果堪虞。」

  慕容凝視我:「為了一剎那的燃燒發光,你認為不值?」

  我忽然漲紅了臉,不答。

  他歎一口氣:「這世界沒有永恆的事,況且再美麗浪漫的人與事,一拖得長久,也就乏味起來,你想想是不是?曾經燃燒過、快樂過,總比沉寂一輩子的好。」

  我呆了很久才說:「見仁見智。」

  「當然,一般平凡的人是安於現狀的。」慕容苦笑,「他們太幸運。」

  「你又矛盾了,不是說有機會發光快樂嗎?」

  「一剎那的快樂而已。」

  「足以回味一輩子。」我接上去。

  他笑了,有一絲安慰,像遇到知己。

  但是我覺得他是危險人物,與他在一起,如履薄冰,不知道幾時行差踏錯,因此往往一見到他就有種刺激感。

  於是生活中平添漣漪。

  因為偶爾也向俊超提到公司裡有慕容這麼一個人,他有時不服氣──那登徒子還有向你甜言蜜語嗎?」之類的問題是不絕的。

  但慕容不是登徒子,公司裡放著二、三十個妙齡女郎,他都對她們客客氣氣,絲毫沒有越禮之事,不是我幫他說話,實在如此。

  毫無疑問,他比較與我談得來。

  只是問題越來越私人了。

  「你戀愛過嗎?」

  「你快樂嗎?」

  「你滿足現狀嗎?」

  「人生大起大落還是平穩無事的好?」

  我答:「人不一定要戀愛,我的生活過得不錯,人生隨遇而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必刻意要求什麼,知足者負亦樂。」

  慕容給我的評語是:「真大方。」

  很多事是注定的,而且世上難有十全十美的事兒,俊超雖然不解風情,但我很欣賞平實的可貴,大風大浪我應付不了。

  多一個善解人意的男同事,用來說說笑笑聊天解悶,自然也是樂趣。

  可惜他太可愛太英俊太──還是那個形容詞:太危險。

  閒言閒語我倒沒聽到,也許我的名譽實在太好,每個人都知道我是永不謀反的呂俊超太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多年來金字招牌,待同事和藹可親是等閒事,誰也不會疑心。

  但是我自己卻疑心自己。

  見到慕容理智,我彷彿特別輕鬆愉快,有什麼猶疑不決的事,與他一商量,馬上解決問題,他這個人如一陣春風,吹遍寫字樓,最懂得收買人心,他的下屬為他任勞任怨,甚至連週末也出來做,心甘情願。

  據說出色的領導人都有這樣的魅力,令人為他死心塌地,但始終我覺得他待我是另眼相看的。

  他並不見得對每個人都說這種話,有耳共聽:

  「如果你沒有結婚,我們兩人就是世上最快樂的一對。」

  「你與你丈夫感情融洽嗎?那傢伙幾生修到了。」

  「你們會不會離婚?我排第一等。」

  有點近乎惡作劇了。

  於是我悻然作生氣狀道:「你名叫理智,說話太不理智。我真的與丈夫分開,跑了出來,你會娶我?所以何必一張嘴賣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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