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出聲。
我歎口氣,「我是你一度的愛人,我是她親妹妹,喂,請告訴我,真的惡之欲其死?」
他笑不出來。
「別以為你受委屈,我也有冤情。」
「對不起。」小朱看樣子很後悔。
我又歡口氣,不知說什麼才好。
「就算我離開劉振元,我也不會與你在一起,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你放心,我以後會自動消失。」
「你早該消失了!」我生氣。
「你以前發脾氣的時候,老這樣罵我。」他苦笑。
我搖搖頭,「我要走了。」
「多謝出來見我。」
「好好的工作,好好的生活,我保證你將來的女友比我好一百倍。」
他有默慚愧,「你不恨我?」
「不根,」我說:「覺得你蠢,無端做了一個妒忌女人的爛頭蟀,這樣對你的名譽也不好,宣揚出去,誰還敢同你來往?」
「小妹──」
「算了。」我擺擺手。
才站起來,就看到振元在轉角處。
我迎上去。
「我來接你。」他說。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我問。
「你大姐通知我的。」
我微笑,「說我與前度劉郎約會?」
振元不說什麼。
我說:「真丟臉,有這麼一個姐姐。」
「我怕他對你有什麼不軌,因此趕了來,我過慮了,看樣子你把事情處理得很好。」
「是,他到底不是一個癟三,他答應不再騷擾我。」
「也許早應該與他面談,越避他越恨你,非要毀了你才甘心。」振元說。
我不響。可是那時我不想見他,很厭惡他,情願由得他去恨。
上得車來,振元交一包東西給我。
「是基麼?」
振元看我一眼,「是你姐姐交給我的,說是你的私人信件與照片。」
我一震,「你看過了?」
「拆也沒拆開來,我壓根兒不感興趣,但是又不敢在她面前表露出來──她叫我看,我不看,彷彿這點面子都不給她似的,只得收下來。」
我驚訝說:「你對我的過去,不表示興趣嗎?」
他歉意的說:「真的沒有。我會補償你,將來我會對你好。」
我的雙眼濡濕。
也許有人會認定我與振元在一起是為了錢的緣故,但我知道我為的是什麼。
我低頭看那個牛皮紙大信封,上面有大小的字跡注著:信三十封,照片七十張,各式卡片二十張。
是姐姐的筆跡。
信封沒有拆開過。
「你姐姐真的很恨你。」振元說。
我不出聲。
他說:「你要檢討一下自己,是否平時有過份之處。」
我默不作聲,過很久我說:「也許是,也許我有點囂張。我的性格比較開朗,朋友與約會都較多,所以看起來一切都比她順利些,說話又不避忌,沒輕沒重,她恨我不止一兩日了。但她若以為可以殺了我,那未免太癡心妄想,我也活了這麼些年,憑她的能力,還不能夠。」
「你做了些什麼,令她認為要毀你才甘心?」
「我不知道,也許因為要嫁你吧,也許因我買了只金錶,而她買不起,誰知道。」
「如果是個不相干的人,你也不必去研究原因,更不必理會公道是否在人心頭,但她是你的姐姐,如不設法挽救這一段感情,未免可惜。」
我說:「得失自有前定,我不覺得可惜。」
「不在乎?」
「怎麼在乎呢?這麼病態可憐的一個女人,世上可恨的事那麼多,戰爭、強權、吃人者的思量、貧賤的老人,她都視若無睹,偏偏那麼自我中心,認為我是她天字第一號敵人,發起神經,把所有時間用來恨我。奇怪,戴安娜王妃比我更幸運,她為什麼不去恨她?」
「你離她比較近,她認為她沒有一處不如你,偏偏你運氣那麼好。」
我無奈。
「恨她?」
「才不,我的恨要用在比較值得的事與人身上。」
「你會恨我?」振元笑問。
「也許。」我想一想,「如果你把這個信封裡的內容全部看過,一樁樁來追究,我會恨你愚蠢,但我不會解釋,這麼淺白的事何須解釋?為這種事計較的笨人,又怎麼值得為他浪費唇舌?」
振元送我返公寓。
我把那隻大信封順手丟入垃圾桶。
真可憐,姐會以為振元因此而拋棄我。
她對於人性的認識太原始膚淺,她生活在廣東愛情戲的情節中,甚至更壞,她以為每個男人都會似「碧玉簪」中之疑心鬼,一旦覺得妻子不貞,便要折磨她。
姐自己沒有能力使我痛苦,便假手小朱,發覺小朱能力有限,便假手振元。
現在最後一下絕招已經拿出來,她尚有什麼法寶?
她自己。
她會不會撲上來咬死我?
我滑稽的想:也許我該練詠春拳來保護自己。
我不怕死,只怕出醜。她一無所有,不要緊,我還得顧往顏面,不為自己,也為振元。
我簡直不是她的對手,唯一可以做的!不過是以不變應萬變──無動於中。
她一心等著我炸起來。
我脾氣不好,她知道。我沒有涵養,她也知道。
但是她低估了我的智慧。
我如常地回家探望母親,如常地談論結婚的計劃,並不是故意露一手,但她也足以知道,並沒有什麼不幸的事發生在我身上。
這令她加倍難過。
她以為我會同她大吵大鬧,我沒有。
任何人都會想到這是因為我覺得她不值得的緣故。
她更恨我。
我與振元說:「我們不能在香港註冊結婚,我怕她搞鬼。」
「不會,她早已筋疲力盡。」
這是很新鮮的說法。
「很你這個麻木的人,實在划不來。」振元笑。
「我麻木?是,很多人沒想到我還有這一面。隻字不提,使老姐以為她發了一場惡夢,她一手發起的噩夢,自己充一次主角,可是因為沒有重要的配角,這場戲做不成,她白白化了個舞台劇濃妝,在台上乾等了半天。」
我大笑起來,自覺殘忍得要死,真不是個好人,但有什麼辦法?我總得保護自己。
過沒多久,振元買下房子,作為新居,我帶母親去參觀。
我不怕姐會來放炸彈,她要是有這種膽色,早成為一個辦大事的人。
我竟在街上碰見小朱。
他拖著一個女孩子。
我心一高興,立刻主動上前去打照呼,向他眨眨眼。
那女孩子很清秀漂亮,一看就知道是個純情姑娘,比我更一百倍地適合小朱。
小未見是我,一改以往的恨意,很愉快的為我們介紹。
人就是這樣。
得到更好的,前頭車就不計較了,淡忘。
以後遇見嘮叨的男女,一天到晚掛住誰誰誰十五年前對不起他,馬上可以知道,這個人目前過得實在不怎麼樣,他的口角出賣了他自己的不如意。
我過馬路時轉頭向這一對擺手。
如果姐也有個好歸宿,就不會有精力來對付我。
但願所有的怨婦都找到如意郎君,天下太平。
一直這樣的盼望,一邊又要防著老姐尚有什麼更厲害的招數,又得籌備婚禮,忙著忙著,人就瘦了下來。
一同去買睡衣,在精品店看到老姐在一角。
她?
她跑到這種地方來幹什麼?她是國貨睡衣的信徒。我簡直不會相信她會考慮穿薄紗的睡袍。
我暗暗注視她。
她在挑睡炮,先看價錢牌子,再看款式,磨了很久,才依依不捨的離開。
我一直在一角,她沒發覺,我用一本雜誌遮住了面孔。
待她走了以後,我吩咐女店員把她看過的幾件衣服都取到我面前,我挑了三件好的,買下來。
我知道她公司的地址,叫店員送去。
我走出精品店去喝咖啡,嘿,更令我詫異的事還在後頭。
對,老姐和一位男士在喫茶。
我立刻躲在一大棵植物後面,叫杯咖啡。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她偷窺得我多了,現在怕也輪到我好好的看她有什麼秘密。
她們並不是普通朋友,態度很親熱。
況且我知道大姐連普通的男朋友都沒有。我很意外,這會是誰呢?這麼登樣的一個人。
看上去年紀很輕,一定比振元小。也難怪,振元已四十七。這位先生約四十左右,跟大姐配起來剛好。
大姐今天穿得很大方,一件寬身的旗袍,顏色素雅。我早說過,女人不知道該穿什麼的時候,最好做一打半旗袍,解決難題。
她表情也很柔和,並沒有對看我一股腦兒地恨那種模樣,我許久沒好好地注視她,咱們是敵人,不是嗎?大半年來第一次看清楚她,不得不承認她還是很秀麗的一個女人。
真奇怪為什麼早些時她沒有找到男朋友。
希望她這次成功。
我們中間有過一些淘氣的做法。
我站起來,緩緩的向他們走過去。
姐老遠就看見了我,嚇得面無人色。
她怕我報復,我知道,我只消把一杯水淋在她的身上,她便已經夠累,不是個個男人如振元,什麼都不計較,破壞她與新結交男朋友的關係,易如反掌,所以她怕。
我也知道她會怕,所以忍不住不嚇她一下,前些時候,她實在太放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