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她實在不能忍受下去,非要得到底細不可。
我認真的說:「我知道你叫什麼,你是歐陽慧中。」
歐陽呆住了。漸漸她的眼睛發紅,別轉面孔。
這個問題她問過幾次?有幾個人能夠回答她?人怎麼可以寂寞到這種地步?
如果我不是比別人細心,我不會知道她的名字。她有個洋名叫祖安,大家在公司只會叫她的姓氏,但有一日,她有一個表妹上來辦公室找她,便叫她「慧中」,我當時覺得這個名字不錯,於是記在心中。
沒想到今天派上用場,令她這麼感動。
我覺得施比受有福,真正領悟到這一點了。
「喂,歐陽,別這樣死相好不好?」
她不說什麼,用手遮住雙眼,過一會兒,我發覺有淚水自她手指縫中流出。
「喂,」我推她一下,「怎鏖哭了,我才不怕女人哭。」
「對不起,」她哽咽的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快快停止,」我說:「來,我們出去逛逛,別困在屋子裡悶。」
只不過得到一點點溫情她就感動落淚,現代女人的悲劇,只要有人肯搭救她,別說是男人,是女人也肯,寂寞怕了,孤獨怕了,也無所謂了。
她到洗手間去洗淨面孔,忽然年輕好幾歲。化妝品之於女人,有害無益,不知道為什麼還有那麼多女人把面孔當調色板。
我承認些許化當是重要的,令女人看上去精神一點,但塗得厚實實,還是情願一張素臉。
「來,去那裡?」我問。
「隨便那裡。」她說:「聽你的。」
我想:我們之間會不會因憐生愛?我越想越遠,精神已不如從前那麼痛苦,竟有閒情住意起女人的化當來,由此可知,瑪莉從前在我身上用的心血,還是付之流水了。
我還以為自己會得去做和尚。
很慨歎,不由得看看身邊的歐陽。人棄我取,或者人棄我之時,我沒有今日之成熟,根本是另一番面目,又或者人家看見今日之我,也會心動,時間上之不湊巧,使即無緣。
也許三五七年前的歐陽亦是個賭氣驕縱的小女孩,專會挑男朋友的錯處,那時遇見她也沒用,而現在,有這麼一個女朋友真是福氣。
「你在想什麼?」
我問:「結婚是不是很貴?」
她笑一笑,「豐儉由人。」
「以後呢?」
「以後付貴稅,吵嘴,軋在親戚之間做人。」
「這麼悲觀?」
「當然得到伴侶後心境會好得多,有個人商商量量,大為不同。結了婚的女人多數馴和得多。如果一個女人婚後還一般的悍強橫蠻,那女人簡直無藥可救,是天生的潑婦。」
我想一想說:「也許她婚姻生活不愉快。」
歐陽不說什麼。
我們擠在樓下一家小冰淇淋店,四周有孩子呱呱叫,到處嚷,我都不以為意。
有一個小女孩約三四歲,索性一半坐在我大腿上,我也不介意照顧她,餵她吃東西,替她樣嘴,陌生人會以為她是我女兒,我一邊與歐陽閒聊,這可能是我過得最心平氣和的一個星期日。
以前積聚在心中之怨懟漸漸消散,忽然想回去看母親。
「你可喜歡老人?」我問歐陽。
她坦誠的搖頭「不能想像與他們住。」
「孩子?」
「亦不能想像把孩子帶至世上有何意義。」
我有點失望,沒想到她那塵老實,原以為會聽到比較中聽的話。我抹抹手,放下冰淇淋匙羹。
她把手按在我手上,「看得出你心情好轉,休養一會兒,又可出來清場再戰。」
「真的?」我摸摸下巴的鬍髭茬,「你認為我還行?」
她笑。
「追你如何?」
「開玩笑,」她說:「我們是手足,不要在傷心期間,亂指一個女人收為己用,等傷癒後又後悔。」
我不好意思,「你是個可愛的女子。」
「我是個很普通的女人,車載斗量,不可勝數,要多少有多少。」歐陽說:「但我會是你的好朋友。」
「你心目中的男人是怎麼樣的?」
「有權有力有錢,什麼困難一到他手,立刻擺平,像教父那樣,把我捧成個女霸主。」
我搖頭,「我不相信。」
「真瞞不過你。」她笑。
「你希望得到一個體貼的愛你的細心的丈夫。」
「難道這不是每個女人的願望?」
「我不及格?」我伸頸子出去問。
「你並不愛我,」她用手指指我,「別忘記這一點。」
我側頭想想,我與瑪莉也不是一見鍾情的,隔許多許多淡淡日子,才成為拉手接吻的女友。我面孔激辣辣紅起來,人有慢熱快熱兩種,在愛情與事業的道路上,我是慢動作高手。
也許我會愛上她,誰也不能保證。身邊的小女孩吃完東西便走開了。孩子總是要自己生的,才會逗留在身邊一段比較長的日子,到頭來唯一的伴侶是老妻。
該早作打算了。
「回去吧。」歐陽說:「等你頭腦清醒些的時候,我們再談。」
我依然送她回家。在她家門口,輕輕握她的手。
是,我在痊癒中,但更加空虛,以前尚有瑪莉的影子牢牢的搏在我胸中,現在她的影像漸漸消失,心中一無所有,無痕無恨,那才真痛苦,眼睜睜不憎誰也不愛誰,日子怎麼過?
我踢起一塊石子,看向碧藍的天空。那段感情又告一段落,真沒意思,人人以為我會死,連我都以為自己會死,但是什麼也沒發生,我只失去一個小肚子,現時看上去應更為漂亮。
七個月後我又恢復正常,這麼強壯。
下一次不知是成功還是失敗。
回到家中,我對牢鏡子研究自己,雖然沒有X光眼,也似乎能夠看到自己的心,仍然紅通通,撲撲跳動,上面一道小小的疤,一個小小的痂。不久痂會掉下,形成淡淡影子,在這個影子下面,心肌略硬,沒有其他地方的肌肉柔軟。
心有拳頭大,還有許多地方可供傷痕存在,不打緊,歐陽說得對,不久將來,我還是會出來情場作戰的,唉,頑強的人。
智能兒
做這份工的原因,自然是為了錢,不過週末在宿舍耽著,無聊得緊,消磨時間,也是目的之一。
別的女孩子在過年之前,都已找到男朋友,是否理想的人不要緊,反正有的是時間,換到第十個,總會達到理想,至要緊是目前有個人陪。
不知恁地,說起來洩氣,就剩我一個人孤零零的,沒有伴。
我長得並不比她們難看,也許是因為個性比較內向,所以與我做朋友,往往要多費一點兒勁,也許就是因為這樣一點點小事,男孩子們就不大願意接近我。
這份工作是在校裡休息室的佈告板上合見的。
我貪圖地址近。
打掃,修理園子,洗碗碟。
換句話說,我以大學生身份,去出任鐘點女傭。
真啼笑皆非。
不過在外國,學生為賺外快,什麼樣的工作不要去做?
林林總總,數都數不清,自有一股辛酸。
有些同學說:那些洋人不愛天天洗澡,往往一次澡後,洗澡缸留下黑色的髒圈,擦都擦不掉。
又有時候,努力在清理廚房的當兒,男主人才衣冠不整的下來,色迷迷的盯牢女學生上下打量。
更有時候,家境略差的學生,索性住在主人家,做其住年妹,更弄得一點尊嚴都沒有。
我去見工的時候,決定如果有一點點不對勁,我就立刻轉頭走,決不容情。
羅布臣太太是個很美麗的女人,一頭天然金髮,須曲地貼在頭上,修理得非常整齊。
一般外國女人到了三十歲,多數已經很醜很老,遺傳不一樣的緣故,她們老得特別快,但羅太太很會修飾自己,她是職業女性,與丈夫在同一家律師樓裡工作,早出晚歸。
她說:「每週末來兩次,每週三十元,你看怎麼樣?」
「三十五元?」我試探問。
「好,三十五元。」她笑。
看樣子是個正經人。
沒到十分鐘,羅布臣先生也下來了,也是一表人才,很端莊,斷然不像酒鬼。
我放心。
幸虧在家,我也做慣家務。在這裡,一切都有機器幫忙,並不是很吃力,比較瑣碎的,也許是吸塵及抹塵。
這使我週末有個地方可去。
他們問我在哪個學院唸書,我取出學生證給他們看。
我挑他們,他們也挑我。
雙方滿意,議成這份工作。
晚上我同愛麗絲說起這件事。
「羅布臣,啊是,那位太太有金色的頭髮。」
「你怎麼知道?」我納罕。
「每個人都知道有這家人。」愛麗絲說:「今年輪到你去做。」
「啊,這裡面彷彿有點秘密,是什麼,可以告訴我嗎?」
「羅太太越來越聰明,也不跟你說明,怕說明就沒人肯做,老實說,那一份不是清潔工作。」
「做什麼?」我膛目結舌。
「羅家有個低能兒,週末他們出去,或許需要照顧,故此請人看守他,明白嗎?」
「低能兒?」我不置信,「那日我去看過了,沒有低能兒,那麼漂亮的父母,怎麼會生下低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