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我搬了出來住,母親再也不敢阻撓我。
地方是現成的,簇新,設計很花巧,顏色也素淨得近乎做作,但不久我會習慣。
床軟得對脊骨有害,怎麼在這種床上做愛呢。
我似乎比以前更困惑。
母親叫女傭每隔一日來為我服務一次,順便做探子。我不知母親想查什麼,她睡得太多,總得找些事來做做。我沒有原諒她。
我打長途電話給瑪莉。
在兩萬公里外的外國女人同我說:「王瑪莉小姐已經搬走了。」
「搬到什麼地方?」我問。
「不知道。」
「她還在同一間學校?」
「不知道。」
我連忙放下電話。
她已經把我揩去,像用橡膠擦擦掉鉛筆痕,永遠不復再見。
我把半年前她給我的電話號碼團去,丟掉。
這半年來她的生活多采多姿多變化是一定的,而我──我是一池死水。
比起她,我總是暮氣沉沉,以前是,將來也是。
我甚至不能再怪氣候,甚至母親……我開始認為即使沒阻撓,瑪莉也會得放棄我。
像我這麼自卑的一個儒生,有何可取之處?
我請朋友來慶祝新居入伙,叫一桌很精緻的酒席,當然少不了歐陽。這麼些年來她總是興致勃勃的替每個派對主持大局,我很佩服她。
有誰追究過她的內心世界?沒有人。誰敢牽到這麼敏感的問題,她一開始訴苦我怎麼辦?會不會脫不了身?
這些都是泛泛之交承擔不起的責任,所以儘管懷疑她的生活空虛,我不敢輕舉妄動。
都市中,人與人的關係不外如此。害你是應該的,為什麼要不害你?幫你?為什麼要幫你?天氣好,萬里無雲的時候,又捨得請吃飯,當然多朋友,一有什麼事,那怎麼還有人放近你的身。
父母子女夫妻兄弟又如何,還不是如此。
我看看歐陽轉來轉去的忙,儼然半個女主人模樣,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我靠在沙發上,心情不好也不壞,看看朋友把香檳打開,乾了一瓶又一瓶,桌子上杯盤狼藉。
他們快樂嗎?看上去彷彿是,誰也不會把煩惱傾訴出來。假裝輕鬆,明天又是另外一日,反正煩惱永遠長存,驅之不去,與生命共存亡,有什麼好說。
歐陽持酒杯過來與我並排坐,「還是不高興?」
我不得不關心她:「不要喝太多。」
「沒有關係,」她笑了,「我不會爛醉,當我知道醉倒沒有人扶的時候,我不敢放肆。」
這幾幾句話裡有多少淒涼,我當然聽得出來,但我沒有搭腔,我默然。
歐陽真喝多了,她說:「做人沒有太大的意思。」她用手一下一下梳著自己的頭髮,「怎麼做也沒意義。」
我明白。
我從來未曾為她七彩的外表所蒙蔽。
每一個人,為了生活,總得突出一個固定的形象,而這個形象,卻未必是他的真面目。有些人已經能幹得永還不會露出真面孔,但有些人,像歐陽,偶然會露一下。
我很惋惜,她的功夫還沒有到家。
我伸手過去,搭著她頸子,皮膚是好皮膚,滑不留手,三十出頭的女人,算是難得。但我與她之間有無可能產生火花,抑或永遠像手足。
她需要的是一雙忠實的耳朵。
「你可以告訴我關於你的煩惱。」
她笑笑,不語,果然沒有醉。
我很放心,客人開始一個個告辭,夜深。
歐陽沒有走,我取出件毛衣,搭在她肩膀上,我說:「如果不想走,不要走。」她聰明,聽得出我的口氣,只是留宿,不是其他。
她搖搖頭,「我不慣在人家家裡睡。」
「好女孩。」
「自己的床最舒服。」
「我送你回去。」
「不必,我自己會得叫車。」
我雖不是騎士,也不至於那麼卑鄙,單身女人當然要送,否則就不要叫別人來,宴會散後,叫客人站在路邊等車,是主人沒面子。
我見過很多這樣的人,把人叫來吃飯撐場面,客人陪他笑過說過,一拉開門把人送走,完全沒了下文。
我取過外套送歐陽回家。
不知瑪莉在外國如何。也許我不必替她擔心,有些女人一直有辦法,誰似歐陽,獨來獨注,什麼邊兒都沾不著。
在家門她向我揮揮手,又一日。
獨自回家的路是長而寂寬的。
但我不怕,人生的路也同樣長而寂寞。
幾乎天亮了。我心絞痛的上床,胡亂蓋上被子,入睡。
夢中見到瑪莉,溫柔而活潑,她很少說話,很少埋怨,只是把手插在袋中,看著我。
她不是一個美女,扁扁的面孔,眼神略嫌頑強,但是我深深愛她,因為她聰明,她能夠接觸到我靈魂的深處,與她在一起,猶如對著自己的雙生子,一點隔膜都沒有,她的品味,她的性格,都與我接近。
也許太接近了。
醒來時眼澀口乾,我掙扎著起床,剛預備似殭屍般移動身體到公司去,才發覺是星期天。
做什麼好?今日鐘點女工休息。我出到客廳,發覺亂得似戰場一般,做家務吧。
瑪莉最愛做家務,整整有條,由收拾屋子處可見她做事的系統,讓我來學學她的才華。
第一,把杯子碟子全部收到廚房去。
第二,抹淨所有傢俱。
第三,拖地下。
剛做到第二部份,歐陽來了。
一見我在做苦工,也不分辯,馬上捲起袖子就幫我洗碗,大量肥皂水,也不戴塑膠手套,做得既快捷又妥當。
我呆半晌,沒想到她有這種天份,倒是低估了她。
人內心有許多秘密,許多小家庭主婦並不煮飯給家人吃,伊們出去搓麻將了,丈夫兒子吃飯盒子為生,但男人對於她們仍然覺得安全,反而詛咒職業女性。
我也不出聲,暗暗留神,她看來頂熟手的,平日做慣,不似做作。
我不禁暗笑,她在我面前做作幹什麼?
歐陽很快出來幫我用吸塵機。你別說,做家務也得講默契,非同小可。
我們很快便將屋子整理妥當。
坐下來,做杯熱茶,鬆口氣。
歐陽仍然沒話,精神不很好,眼神尤其渙散,但坐在沙發上,不失悠然。
結婚吧,我想,歐陽就是個現成的伴。
她很瞭解我,經濟又獨立。我們可以不要孩子,永遠像現在這樣生活下去,也不錯呀,自由自在。
求婚吧,或是議婚。
我點燃一枝煙,心中開始盤算,心情是大好了,以前除了瑪莉,心中根本沒有第二個女人。
我低下頭。
只聽得歐陽說:「有朋友的家可以來休息一下,真是好。」
我深深的吸一口姻。
她要故意做成「我們只是朋友」的印像來安慰我,使我寬心。太懂事的人也令人心痛。
「歐陽,你幾歲了?」
「三十。」
「噫,不小了。」
「咱們這種中年少女,年紀誠然是不小了。」
「家裡有什麼人?從來沒聽你說過。」
「不外是父母兄弟姐妹,乏善足陳。」
「有沒有交通?」
「別那麼奢求好不好?何來交通?」她說。
我亦笑。兩人的背景也很相似。
「今天純來坐,」她說:「在家實在是悶。」
我與她看樣子都不像是懂得生活情趣的人,照說可以做可以去的事與地方多得很,只要我們願意振翅,便可飛到至遠至高處。
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們留在地下。
她看著我眼睛,彷彿可以閱讀我的心。
我問:「我們同事有多久了?」
「三年。」
瑪莉與我認識也三年,我問:「你與瑪莉同時進來。」
「是的。」她說:「你一直沒有注意。」
「你比瑪莉升得快。」
「但是瑪莉的路比我順。」歐陽說。
「一個人的路不走到終點,是不知道的。」我很悻悻的說。
什麼都瞞不過歐陽,她但笑不語。
「你要到美國去讀書,也容易得很。瑪莉去得並不開心,她是被我母親逼走的。」
瑪莉與我母親相處得不好,母親一直不肯做主婚人,不肯與她家人見面,瑪莉叫我速戰速決,我沒有,她便一怒而去。
她是少數我見過真正性如霹靂的人,完全沒有轉彎的餘地。
「想起瑪莉?」歐陽問。
我點點頭,「她與她的壞脾氣。」
「她是十分有性格的人,有稜有角。」
「你比她圓滑,不是說我老將你們兩個人作比較,事實上近期我只認識你們兩個女孩子。」
「我?我無所謂,我是無所謂小姐。」
「照你說,」我問:「瑪莉應否離開我?」半年來第一次說到心事。
「我不知道。」她說。
「你不肯說老實話。」
「你要我說實話,你先得回答我一個問題。」
「問好了。」我微笑。這是我們第一次談話,興致盎然。
「你們老叫我歐陽,我中文名字叫什麼,你可知道?」
我一怔,即時明白她的苦心。女人總是小心眼,若果我與她真的生分到這地步,她也就不必發表意見。
我看著她,女人總有這些狡黠,放不下心,在自愛與渴求之間矛盾。
她歎口氣。
如果我是她,我不會問,萬一對方真不曉得她的名字,還不是自討沒趣,此刻她面孔上寫滿忐忑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