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間我覺得好笑,這個小男人,我看清楚了他。
他是這樣的得意洋洋,理直氣壯,一點沒有慚愧。
阿清當初拋棄了他,使他心碎,現在他有機會,來不及的吧我拋棄了。
他還有這點不怕羞的好處,我承認我是瞎了眼。
我只看到一個老老實實的外表,一張誠實的臉。
他比彼得都不如,那種虛偽的樣子,叫人無法忍受。
我不出聲,看看他,終於他也看了我一眼。
「阿清,」他問:「跟你說了沒有?」他很鎮靜。
「說了。」
「你怎麼樣?」
「沒有怎麼樣,但是我希望你可以禮貌一點。」我說。
他壓低了聲音,很不耐煩的文:「你答應了?」
「你以為你是什麼?很值得姐姐留戀?」阿清叫道。
顯然她也看不慣這個小男人的做法了。
「我根本沒有愛過她,我愛的是你!」他迫不及待的說:「當初我失了你,我糊塗了。」
我站起來,開了大門:「我出去走走。」我對阿清說。
阿清又哭了。
劉天威走過去安慰她,被她一手推開,阿清臉三那種卑視的樣子,叫我看了心寒。
但是劉天威不覺得,他很滿足,他是個奇怪的男人。
他的醜惡一點點顯露,但是他自己一點也不覺得。
阿清從頭到尾蔑視他,他也看不出來,這人太笨。
而我呢?
我心裡卻是舒服的,街上很冷,風非常的大。
半個月前我還以為自己將嫁人為妻,獲得歸宿。
現在我知道真正的歸宿是自己的心。我得到了它。
阿清很快就嫁過去了。她的臉色不太好看。
誰也沒有去觀禮,連我都沒有,我覺得不想去。
阿清心目中的婚禮不適這樣的,所以她的臉色極其難看。
然而她搬到為我預備的新居去住了,離開了老家。
我有種輕鬆的感覺,我把老家好好的裝修了一下。
睡房裡我把阿清的床拆走了,把自己的床放在中央。
我買了新床單,糊了新牆紙,又加一張地毯。
當然我還買了兩隻暖爐,我決定不再省電了。
睡房一改裝,變得很漂亮溫暖,令我精神一振。
況且坦白的說,自阿清走後,我不用天天打掃了。
我一人住的地方,相信不會弄得太髒的,我有分寸。
客廳也找人來粉刷了,又做了新沙發套子。
才沒花多少錢,但是整間屋子是開朗得太多了。
我又請了朋友來參觀,有些是夫妻倆,有些是孩子。
做人要享受一下,何必把自己緊緊的關住呢?
劉天威在一旁咧看嘴陪笑,有點像個白癡似的。我去看了那個女兒,長得好漂亮!雪白粉嫩的臉,長長的柔軟頭髮,大眼睛高鼻子,跟她父親像透了,但是那張薄薄的嘴,卻是阿清的翻版。
我自心裡憐愛這個孩子,她可沒有罪名,這嬰孩。
劉天威呆呆的坐在一角。他也沒有去抱這個孩子。
我的心忽然軟了下來,不管在一般人眼中,天威是如何的可惡,不過他對阿清,真是至情至聖。
「叫什麼名字?出生紙填好了沒有?」我問著。
阿清對一切問題都搖搖頭,沒有太大的興趣。
我低聲說:「不要這樣,不可令他太難堪,阿清。」
阿清奇異的看我一眼,「你倒還幫他說話呢。」她說。
我笑笑。
「你的氣量這麼大。」阿清淡淡的說:「對他好幹什麼?」
「你應該對他好,他實在是愛你的。」我勸她。
「你該知道他不是什麼好人。」阿清淡淡的說。
「不是這樣的,阿清。或者他對全世界的人不好,這你就不必理了,只要對你好,你就該感激,過去的事不要再提,從今天開始,你應該把家弄得好好的。」
她低下了頭,不響,我不知道她心裡想些汗麼。
但是我發覺我每一分鐘都在勸她,勸她。
她忽然抬起頭來,「你交到男朋友了嗎?」她問。
「沒有。」我笑笑,「但是我有了一大堆普通朋友。」
她說:「那太好了,現在我倒真正的有點羨慕你。」
她臉容憔悴,嘴角異常苦澀。她羨慕我?唉!
這句話我第一次聽到,一向只有我在羨慕她的。
阿清永遠不滿足現實,這是她最大的缺點之一。
過了沒多少天,她就出院了。天威為她請了一個傭人。
我當然知道天威有多少收入,這個傭人不容易請到。
但是叫阿清做家事,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這一點天威自然比我更清楚。
我還是過我日常的生活。不久我在外文班裡認得幾個很投機的同學,常常聚在一起。
我發覺我開朗得多了,一改以前苦悶的脾氣。
現在我笑口常開,大家說笑話,我也懂得湊興。
我漸漸變成一個很活潑的人,與我的年齡很吻合。
就算在穿衣服方面,我也有了進步。以前老不敢穿時興的式樣,現在受到朋友的鼓勵,買了一切顏色高雅的長裙子穿,既時髦又不過份。
我奇怪為什麼早點沒想到可以改變生活方式。
也許是天威給我的刺激實在太大了,使我來個急轉彎。
我連頭髮都剪了,現在弄成一層層鬆鬆的,容易打理。
不過我還是不贊成化妝,我到底不是十六七歲了。
一天我下班回家,去書店買了兩本書,猛一抬頭,發覺天威與阿清的塚就在附近,要不要去看看他們呢?
我還沒去過他們的家呢,以前我一直不想上門。
那些傢俱,那些窗簾,都是我挑的,現在倒成了別人的家。
基於這樣的原因,我不想去他們家,也有充份的理由。
但是現在我的想法不同了,半年多來,我差不多忘了這事。
於是我拐個彎,決定上那層小房子去看看清形。
我看看表,差不多六點了,天威也該下班了吧。
我上樓去按鈴。這層房子,本來可是我的家呢。
我很是感歎。
來開門的是天威,見到了我,他呆了一呆的樣子。
「阿潔!」他低叫。
「是我。」我自然的笑笑,「上來看看你們,可以嗎?」
「當然,請進,請進!」他連忙請我走進去。
我一進門便看見一桌麻將。四個女人坐在那裡打牌。
阿清轉頭一著,「姐姐,你怎麼來了?也不通知一聲?」
她穿著一件舊旗袍,領子撇開一半,臉色黃黃的。
這麼小的客廳,一張麻將桌子佔了大半的地方。
阿清真不應該這麼做,況且其他那三個女的又是陌生人。
「幾時學會打牌的?」我問:「還一直打下去嗎?」
「你來了就不玩了。」她推開牌站起來,「陪你好了。」
那三個牌友也無所謂,跟著站起來告辭走了。
我看看天威,他站在一旁苦笑著一聲不響,也不坐。
客廳裡四角都搭著嬰兒的尿布,東西凌亂得很。
「孩子呢?」我問。
「在房間裡睡覺。」阿清說。
「傭人呢?」我又問。
「買菜去了。」她擱起了腿,坐相不太好看。
「六點多才買菜,幾時吃晚飯?」我笑著問。
阿清打個呵欠,「反正有得吃就是了,晚一點算什麼。」
我又看天威一下,他的表情還是木木的,一句話沒有。
我在心中歎一口氣。阿清恐怕距離標準主婦很遠吧。
我進來這麼些時候,她連正眼都沒有看過天威。
彼得剛剛離開她時候的低潮已過去了,阿清現在又恢復神氣囂張了,天威吃不消也得強忍著。
這就是阿清,本性難移,我的確相信這句話。
小小的房子,本來可以弄得很舒服,可是……
至少她該叫人來把地板打一打蠟,太髒了一點。
當然我沒有出聲,這是他們的家,我不便理太多。
「留在這裡吃飯吧,姐姐。」她說:「菜還可以過得去。」
我點點頭。
「你這裙子新買的?款式不錯呀。」阿清斜眼看著我。
「是嗎?我決定穿得稍微好一點。」我有點難為情。
「我已經好久沒買新衣服了,」她閒閒的說:「看樣子非得自己去找一份工作呢!」
聲音裡透著不滿。
我忍不住又看天威一眼,他走進廚房去了。
「死相!」阿清扁扁嘴,狠狠毒毒的罵他一句。
「阿清!」
「真討厭,一天到晚老木頭似的,也不去看看孩子。」
這到底不是他的孩子,叫他有什麼興趣去看?
我想這樣說,但是我忍住了。他倆是周瑜打黃蓋。
我在一旁多事幹麼?
天威從廚房出來,為我倒了一杯茶,放在我面前。
「謝謝。」我說。
我摸摸茶杯,是涼涼的,這茶不知是哪年哪月泡的。
我有點難過。一個男人,辛辛苦苦的賺錢是為了什麼?
回到家裡,連一口熱茶都沒有,這樣的妻子,孩子又不是他生的,兩夫妻對半天說不上一句話。
這樣的生活有什麼意思,有什麼前途,希望?
不過這一切都是天威自己選擇的,他真是活該。
我轉移話題,「你以前的衣服可多得數不清。」
她懊惱的說:「我胖了,你沒有看出來嗎?衣服全不合身。」
我細細一看,剛才倒沒察覺,現在可覺得不對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