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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怎麼說?」我問:「難道老頭一點不心痛骨肉?」

  「這老狐狸給我三千塊醫藥費,叫我把孩子拿掉!」

  「太欺侮人了,這怎麼可以?」我氣憤的說。

  「我把錢收下來了。」

  「什麼?」

  「收了。有什麼辦法?姊姊,我做錯了!」她大哭。

  「你怎麼能收他這筆錢呢?收了這錢,等於默認了。」

  「不收也沒辦法,我又鬥不過他們!」阿清淚天淚地的。

  「太沒良心!這怎麼可以,阿清,我早勸過你……」

  「我也後悔沒聽你的勸告,姐,已經遲了。」

  在阿清嘴裡說出這樣的話來,已經是不容易了。

  我呆呆的看著她,怎麼辦呢?孩子過幾個月,就要養下來了,到時候瞞也瞞不住。

  去動手術把孩子拿掉,這又是不合法的事情,我們也沒有相熟的醫生,又怕有生命危險。

  看著阿清日哭夜哭,我真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我的天,到底怎麼辦好呢?阿清堅持要把孩子去掉。

  決定必須要下得快,否則的話,日子久了便來不及。

  她真是叫我難做人,這樣的心緒,我也不想去上班了。

  索性請了假在家陪她,同事還以為我在籌辦婚禮。

  本來好好的婚期,又給阿清這一下子攪了日子。

  天威也天天來我們家,老實說我很不知道他看誰。

  來看看阿清也是應該的,到底是他的小姨呢。

  但是我沒告訴阿清有孕的事情,阿清是要面子的。

  有一天買菜回家,阿清叫住了我,「姊,有話跟你說。」

  我放下了菜籃。她的臉色,彷彿有點回轉的樣子。

  「什麼事?」我問。

  她低下了頭,「我找到醫生了。」她說:「朋友介紹的。」

  「醫生?那種醫生?」我問。

  「是的。」

  「什麼朋友啊?那個醫生可靠嗎?人命關天的事情。」

  「他說很可靠,做過不少這種手術,藥費也不貴。」

  阿清呆呆的說著,我看她的神倩,真的有點可憐。

  「阿清,每個人都會做錯,但是要過而能改。」

  她低聲的說:「我早知錯了,我還會再犯嗎?」

  她這一句話說得很有誠意,使我覺得非常安慰。

  「介紹的人是誰呢?」我問:「你怎麼認識的?」

  「是以前常常玩的女朋友之一,她也做過這手術。」

  「一直跟這種人在一起,阿清,你真不應該。」

  「我知道錯了,我已經說過很多遍。」她麻木的說。

  我又有點不忍,我不該在現在還一直教訓她。

  但是我何曾有停止過我的苦口婆心呢?從來沒有。

  阿清要是真肯聽我一言半語的,那就好了,不會到今天。

  我試探的問:「彼得那裡,真的沒有一點希望?」

  她搖搖頭,「他把我諷刺得一個錢不值,說我設計騙他。」

  「他不相信。」

  「是的,他說舞女歌女的伎倆也比我高明。」阿清說。

  「這樣看來,阿清,你當做一場惡夢算了。」

  「將來?我還有將來嗎?以後還有人來要我?」

  「你先別擔心這個,那個醫生,讓我陪你去看看好嗎?」

  「是的,我打算今天晚上就去。」她不住的點看頭。

  阿清近來的確是有點失常了。但是我豈能怪她。

  因為心頭上壓看一塊大石,阿清以前的飛揚跋扈不見了。

  那種趾高氣揚也減少了,在我眼中,她反而可愛起來。

  傍晚天威來了,我叫他在家中等我們。「去看醫生。」我說。

  「阿清不舒服?」他問:「為什麼不回醫院檢查?」

  「她不願意去。」我說.「我們有個熟醫生的。」

  這樣子把天威打發開了,但是我看出他不太相信。

  我與阿清叫了計程車,把地址告訴了司機,叫他駛去。

  到了目的地,我有點驚異,因為那個地方,是住宅。

  一個穿白衣的女傭人來開門,問我們找的是什麼人。

  「找醫生。」我說。

  女傭人打量了我們一下,叫我們進屋子裡去坐下。

  那個客廳佈置得很華麗,完全看不出是這種地方。

  女傭人還倒來了兩杯茶,阿清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裡。

  我心裡害怕,我的手是冰冷的,這種手術,實在太危險。

  多少次,我在報上看到有少女流血不止死亡的新聞。

  現在將進屠房的是我妹妹,我怎麼可以不怕?

  阿清還是低著頭,一聲不響,臉色青白的坐在那裡。

  也許她已經決定把性命拚一拚了,但是我不想她那樣做。

  真的沒有其他法子了嗎?我問自己,想一想。

  為什麼我不可以照顧她幾個月,讓她把孩子養下來。

  我與天威可以用一個傭人養大這個小孩,我們負擔得起。

  或許阿清不願意懷這個孩子十個月。她恨彼得。

  阿清有阿清的道理,在恨裡長大的孩子,不會有幸福。

  況且他又沒有父親,也許不讓她生下來是合理的。

  半晌有一個中年婦人走了出來,打量了我們一下。

  「醫生?」我問。

  「不是,你們那一位要見醫生?」中年婦人問。

  「我妹妹。」我指了指阿清。「手術是保證安全的?」

  她看了看阿清,不回答我。「幾個月了?」她問。

  「一兩個月。」我說:「手術簡單吧?是不是一定安全?」

  中年婦人笑了一笑,還是不出聲,她回轉房間裡去了。

  隔了沒多久,她又出來說:「醫生說收兩千塊,先付。」

  我打開手袋,把鈔票拿出來,放在桌子上面。

  那個婦人收下了錢,「請進來檢查一下,醫生在等。」

  我把阿清扶起來,跟著這個女人進房間裡去。

  一進房間,清形就完全不同了。那是一間手術室。

  一張高高的床,一邊的瓷盤上擺滿了刀剪叉。我覺得這簡直就是一個殺人的地方,我渾身冷汗。一個穿白袍戴

  白帽的男人站在一旁,他還戴著一個大口罩,叫人認不出他的臉來,這是故意的吧。

  「你出去。」中年婦人吩咐我,「在外面等。」

  我抓住了阿清,「阿清,我們回去吧,好不好?」

  「不。」阿清軟弱的說。

  「回去吧,阿清,我害怕,讓我們回去吧,好不好?」

  我心急慌忙的懇求她,「我們一定還有其他辦法。」

  阿清說:「不關你的事,姊姊,這是我心甘情願的。」

  醫生有點不耐煩,問她:「到底怎麼樣?你們快決定!」

  就在這個時候,女傭人忽然之間推門進來,叫道:「有便衣警察在門口!」

  那個醫生馬上慌了,立刻說:「帶她們往後門走!」

  我聽了也害怕,連忙拉住阿清,「後門在哪裡?」

  中年婦人便拉開了一道門,把我們倆推出去。

  我拉著阿清急不擇路的從狹窄的小樓梯奔下去。

  那道樓梯又窄又髒,非常難走,到了街上,我快快的攔住一部街車,就與阿清上車走了。

  我喘著氣,看來那個黑市醫生早就有準備,開了後門。

  今天算是幸運,要是給警察抓住的話,怎麼做人?

  阿清從頭到尾不說一句話,閉著眼睛,眼淚不住的掉。

  這樣也好,我想,手術動不成功也是好事情。

  回家才慢慢想辦法。

  到下車的時候,我才想起,那兩千塊是白白損失了。

  無論如何,誰還敢去要回來?我暗自歎了一口氣。

  到了家,天威替我們開的門,我把阿清扶到床上去躺下。

  天威問:「怎麼攪的?去了一個多鐘頭,回來倒臉色更壞了,哪有看醫生看成這樣子的?」

  我曉得他懷疑不只一點時候了,只好把真相告訴他。

  天威聽了之後,苦笑連連,「你竟會想出這種法子!」

  「天威!」我站起來說:「這法子可不是我想的。」

  「那你幹什麼要陪阿清去?」他問:「這種地方!」

  「你去問阿清好了,難道是我迫她去的?」我急了。

  天威看著我,歎了一口氣,改變了語氣,「她真是!」

  「我怎麼會叫她去墮胎呢?難道我是專家不成?」

  「好了,好了,我們別吵了,先想個法子吧。」他說。

  「我根本沒要吵架,但是你的語氣太難聽了。」

  「算我不對好了。」

  我們倆僵在那裡,氣氛有點尷尬,兩個都不出聲。

  天威的偏心,已經偏得太明顯了,他把什麼錯處都賴在我的頭上,阿清倒一點過失都沒有。

  我奔波了這些日子,花了這麼多精神,連他都不瞭解。

  我覺得心灰,天威到底心裡在想些什麼呢?

  我與他在一起這麼久,處處倒要我遷就著他。

  他對我,何嘗有對阿清的一半體貼忍耐?我看得出。

  這時候阿清慢慢的走出來,「算了,不要為我吵架。」

  天威看見阿清出來,神情馬上不同,關注起來。

  「你出來幹什麼?快點回去,你身體不好呢。」他說。

  阿清搖搖頭,「一切都是我不好,姊姊已經盡了力。」

  我看見阿清這種蓬頭垢面的情形,只好去扶住她。

  「你們別管我!」她低著頭,「一人做事一人當。」

  我問:「你這是什麼意思?阿清,別亂講話了!」

  阿清慘笑:「大不了找他去拚了命,沒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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