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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亦舒

  她很快樂,淚光盈盈,「秋裡,你真要看住我。」

  「我會的。」我說:「大家兄弟姐妹一樣。」

  那日我步行回家,一路踢石子,幾乎踢穿了鞋頭。

  兄妹一樣!嘿,個個兄弟為姐妹做這麼瑣碎不討好的事,那還了得。

  可是我已經得到了報酬,她在家招呼過我,處處刻我表示過關注,對我笑過、談過天、訴過苦……還要怎麼樣?愛一個人,不是要從她身上壓搾什麼,小女孩愛洋娃娃,從來不盼望洋娃娃也回愛她,這才是愛的真諦。

  到家的時候,我很疲倦,但是毫無睡意,我想我會繼續失眠一個時間。

  唉,吉永將永遠不會知道我心之顏色。

  永不。

  意外

  那天早上,我踏著腳踏車去公園,買了一大束花,把書本用一根帶子縛在車後,自覺非常風流瀟灑,公園的人投給我羨慕的眼光,我覺得這一剎那才是不寂寞的,因此非常開心。

  我把車子踏出公園,才到門口,好景不長,一輛小跑車斜路駛出來,我連忙剎車,他卻緩緩的撞向我,一切像電影鏡頭一樣,我急急把腳車拖到一邊,摔跤,跑車的輪子壓過腳車,我的肩膀先落地。

  跟拍武俠片似的,我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四周的人圍上來,尖叫,疼痛在那一秒鐘傳過來,我痛得慘叫一聲,倒在地下起不了身。

  跑車中的駕駛員是個男人,他奔出來要扶起我。

  我說:「不必了!」其實是呻吟。

  他來拉我,我大聲叫,「我的骨頭斷了,不要動我!叫救護車!」

  「我送你到醫院去。」他急得幾乎哭出來,「我扶你,這樣快點。」

  「笨蛋!」我一頭冷汗,「我進不了你的車子,快去叫救護車!」

  「試一試,我是醫生,你的右手上臂骨與頜骨斷了,忍一忍疼,可以進車子,叫救護車起碼十五分鐘才來。來,試一試。」

  人越圍越多,眼光都是好奇的,我並沒有流血,不能滿足他們,因此我決定進他的車子。

  他很小心的扶起我,他說:「唉呀,膝頭全破了。」

  我一頭的汗,相信他也看到了。

  他說:「忍一忍。」

  他開動了車子。

  隔著窗門,我看到了我的腳踏車,我的花束,我的書本。

  我掙扎著說:「書本……」

  「我賠你。」

  然後我一口氣鬆下來,只覺得全身痛,痛得像每一寸身體都像千萬枝針在剌,我想我是昏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我正被移動到擔架上去,我順手抓住一個人,我說:「痛……」

  「是,是,馬上好了。」還是那個人。

  我居然相信他,溫馴的點點頭。

  「要通知你家人,電話是什麼?」

  我告訴他。

  我快要死了,我想,快了。

  醫生過來給了我一針,護士剝了我的衣服,伸手摸摸我的骨頭。

  完了,我想,我的腳車,我的花束,我的新牛仔褲,完了,原來如此,我完了。

  氣急攻心,我又昏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像電影,我穿著白衣服,家人圍在身邊。我想,我要死了,所以他們都趕了來哭。

  媽媽並沒有哭,她向我瞪瞪眼,「叫你太太平平的在家看電視,你不相信,看!」

  她還罵我!她一罵我,我反而哭不出來,看樣子我會活下去。

  我微弱的抗議:「……痛。」

  「誰叫你把腳車駛進那條路去了?那是通向停車場的啊!人家劉醫生煞車快,不然你早完蛋了。」

  「現在呢?」

  「現在你斷了兩根骨頭,自己壓斷的,醫生說,幸虧你年輕,一星期出院,不可拿重物,明白沒有?」

  信不信由你,我忽然有一陣失望,「呵,這樣。」我想起來,「那麼失事現場的東西呢?」

  「都叫劉醫生送回來了!你這冒失鬼,給別人多少麻煩!」

  「我給他麻煩,真會說!」我不服氣,「我都幾乎痛死在這裡了!」

  「疼什麼!拆了石膏就沒事,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鐵石心腸。

  我說:「我不能寫信了。」我看著我的斷臂。獨臂刀。

  「你一年也不寫三封信,你那雙手,除了玩,什麼也不幹,我走了。」媽媽站起來。

  「明天來不來?」我問她。

  「上午來,這些小說給你帶的,好好的看。」

  「謝謝。」

  她走了。

  我們家沒有悲劇意味,我拿起武俠小說,床頭還放著一籃蘋果,我吃一個。

  手臂像神跡似的,忽然不疼了,但是打了石膏,又掛在脖子下,非常不便。但是我決不會讓一條手臂妨礙我看小說的樂趣。

  現在我是名正言順的病人,要喝水,按鈴,要吃飯,按鈴,難怪母親沒有好臉色,這筆住院費不知道怎麼報銷。

  醫生來的時候我展示一個大大的微笑,他很開心,我接受了兩次住射,下午睡了一覺,醒來再看小說。

  這種生活是不壞的,如果短期過一陣子,有益身心,但不能一輩子住這兒,當然。

  吃了飯我又睡了,等痊癒之後,我會胖的,我想。

  媽媽似乎很放心,她並沒有打電話給我。

  我睡得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問護士:「她怎麼樣,她沒事吧?」

  護士笑答:「她很好,很樂觀,你別但心,她不會有事的,才斷了兩條骨頭。」

  「才斷兩條?」我睜開眼睛跳起來,「你想我斷幾條?」

  「你醒了?」那個人趨向前來。

  「是的,我醒了,你是誰?」我搶白他。

  「我是劉家豪。」

  「劉家豪是誰?」我看著他。

  「劉家豪?我就是開車撞倒你的劉家豪呀!」

  「你?」我火辣辣的火起來,為他吃了這麼多苦,卻連媽媽都不同情我。「你走!不要讓我看見你!走,快走。」

  「我是好心來看看你——」

  「我很好,你不必來看我,看到你我才真的要病了。」我大聲的打斷他。

  「你——」

  「我怎麼樣?我沒給你撞死,你是不是有遺憾?」

  「小寶!」母親的聲音大喝一聲。

  我連忙笑,「媽,你又來了,你怎麼會有空的?」

  「我怎麼會來看你?我不放心你呀,你別對劉醫生這麼沒禮貌。」

  「對,我還得跪下來叩謝他不殺之恩呢!」我說。

  「劉醫生實在是有苦說不出。」母親說:「你知道是你的錯,你不該把腳踏車開到小路上去,你為什麼不看清楚?出了大事,劉醫生也不必負責任。」

  我覺得理虧,我說:「但是他到底是撞倒了我,如果我成了殘廢,他一輩子也不好過!」

  母親不出聲了,看劉某一眼,我鼻子裡哼出一聲來。

  「我知道這是我的錯。」劉家豪說:「我負全部責任。」

  「什麼叫全部責任?如果我這條手臂不好了,你養我一輩子?」

  「小寶!」母親阻止我,「別亂說話!」

  我不出聲。

  劉家豪放下水果,「我……先走了。」

  他走了以後,媽媽問:「你為什麼跟他亂說話?」

  「我沒有。」我說:「我希望他不再來。」

  「人家好好的跟你道歉,你怎麼像野人似的。」

  「你別管我。」我說。

  「你現在還痛不痛?」媽媽問。

  「不痛了,」我說:「但是一隻手這樣子,太不方便。」

  媽媽歎口氣,把水果籃拆開來,「呵,是李子。」

  「我喜歡吃李子,拿兩隻來。」我說。

  「我想劉醫生會再來,你不如將錯就錯,與他做個朋友。」

  「做朋友?開玩笑!這人面目可憎,賊頭狗腦,他再來我就打他出去。」

  「我走了。」母親瞪我一眼,「才不管你呢。」

  「再見。」我吃著李子。

  後來我便睡了。才兩天就覺得悶,清早起來,看見護士們嘻嘻哈哈的走來走去,非常羨慕,我又不能起床走,我想到坐在輪椅上的病人,好同情他們。

  母親昨日來了兩次,今天勢不會來了,我很想朋友們來瞧瞧我,又不想驚動人,我拿起武俠小說。

  醫生進來,我問:「我的骨頭如何?」

  「很好。」醫生說:「不必擔心。」

  「幾時出院?」

  「肯定不會是明天。」醫生嬉皮笑臉的說。

  我又拿起武俠小說。

  一直悶到下午,劉家豪又來了。我看到他手中的鮮花,有點高興,到底我也沒有朋友。

  於是我的聲音有點軟。

  「你來幹什麼?」我問。

  「來探望你。」他老實說。

  我也老實的說:「我不希望在這種情形之下讓人看到,你知道:披頭散髮,面上無光。」

  「我覺得你很好,醫生說骨頭不久會自動接上,你放心好了,一年內不要做劇烈運動,」他歉意的說:「你暫時不能打網球了。」

  「你怎麼知道我是打網球的?」

  「因為你一隻手臂組,一隻手臂細。」

  「你是哪一國的醫生?」

  「我是牙醫。」

  「牙醫也混充醫生。」我蔑視的說。

  「牙醫當然是醫生。」他笑了。

  我對著他,他也看著我,兩個人對望著,非常尷尬,但是他沒有馬上走的意思。

  我低下頭,咳嗽一聲。

  他問:「有沒有朋友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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