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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亦舒

  我到門口,才發覺自己有多麼可笑,我竟也恨不得廿四小時與她在一起——這就是人們結婚的原因吧,相愛甚深,以便一有餘暇便聚在一間屋子裡。

  林秋裡,我同自己說:別太貪心,明天你就可以見到她了,你也算得是個幸運的人,一星期下來,恐怕有所進展也說不定。

  我把好消息報告主席。

  他說:「這就看你的了,你這個人傻呼呼的,唉,早三五十年,還有出路,現在的女人,都喜歡有點邪氣的男人。」

  「不是吧,」我為自己抱不平,「不會吧?哪有自討苦吃的道理?」我張大了嘴。

  「唉,女人是很愚蠢兼天真的,她們要把一個邪氣的男人訓練成一個好男人,以證明她們的魅力,你想想,有這個可能嗎?前仆後繼,女人!」

  「不是吧,不會吧?」

  「不會?你怎麼解釋那種綽號叫大嘴巴、粗口王的男人也找得到情婦?」他笑。

  我無言。

  「秋裡,拿點勁出來。」

  「是是是,」我又問:「什麼叫勁?」

  「真拿你沒折。」他搖頭。

  其實只要給我機會看見她,已經很滿足了。只要踏上她的門檻,已經心跳,更何況她在屋內等我。

  在以後的那個星期,是我人生中最滿足的一段日子。每天下了班準時到她家,先喝杯熱茶鬆弛,隨即工作,她準備了清淡的小菜叫我留下吃飯,飯後說幾句才告辭。

  照片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多,我不想對她不起,把我的審美眼光盡情施展出來,真的不能下決斷,便帶回去問我的出版社朋友,漸漸我成了半個專家。

  唯一的荊棘便是那個神秘客人一到七八點,便會打電話來。

  吉永撲到電話機那頭去的神情,像一種小動物,輕快活潑,與平時的舉止完全不同。

  我會豎起了耳朵來聽,通常他們的談話不會超過三分鐘,通常以「一會兒見」為結束,我的心很受刺激,快速地跳動,這到底是誰?竟與我分享了她的時光。

  吉永的話隨著時間漸漸增多。

  說到以前的感情生活,她告訴我:「……其實他在生的時間,我們的感情並不見得特別好,他女朋友很多,我常常為這個生氣——」

  什麼?有了她還要女朋友?

  她說下去,「那些女人簡直離譜,猖狂得厲害,他去世前,我已立意要同他離婚,他竟要跟一個什麼才女去同居!我發覺的時候,他們往來已經有五年了。」

  我覺得不可思議之至。

  「但是他不肯離婚,嬉皮笑臉的同我拖,結果一直到去世,那個女人還到醫院去看他。」

  「這件事很多人知道?」

  「怎麼不知道?同學會裡傳為佳話,」她苦笑,「就你一個人不知道而已,不過人都死了,給我留個面子。」

  停了一會兒,她說下去:「不過他沒有留給她什麼,他沒有遺囑,太自信了,一切東西便屬於我,結婚十年,吵吵鬧鬧,沒想到他去世之後,我著實安靜了幾年。」

  我黯然,我想法錯了,我以為他們是神仙眷屬。

  「哪來那麼多神仙,一家不知另一家的事,最好是像你,秋裡,抱定獨身主義,多麼清爽高貴。」

  「我?不不不。」我連忙否認。

  她笑了,「哪個女孩子嫁你,真是幾生修到。」她說。

  我大著膽子,「他們說老實人不吃香了。」

  吉永活潑起來,「麻油拌韭菜,各人心裡愛。」

  我想打蛇隨棍上,問一句:那你愛的是什麼?

  這句話一直在喉頭打轉,直到喉嚨發癢,還是說不出口,但耳朵辣辣發燙,大約是發紅,一直燒到脖子上去,燒得透明。

  真窘。

  我終於見到了那個神秘客。

  那日我帶著印刷所的小蔣到吉永家去,碰見的。

  我們在研究用哪一種紙,書總共有多少頁。

  忽然門鈴響。

  吉永顯然也不知他會來。她有點詫異。

  門一打開,我就知道那個人是他。

  高大、粗獷,百分之一百的男人,那麼冷的天氣,他才穿一件薄薄的短袖上身,一條粗布褲,腮絡下巴,英俊得來充滿了男子氣概。

  吉永一見他,馬上站起來。

  「你怎麼來了?」她輕輕說,語氣中略帶責怪的意味,卻親暱得無以復加。

  我怔住,心馬上碎開來,怎會有這麼強的對手?這個人像剛剛在一部超級荷裡活災難片中救了三十個小市民,怎麼會有這般出色的人?我不相信。

  「來,」只聽得吉永說:「讓我來介紹……」

  我麻木、胡亂地點點頭,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如坐針氈。

  我很傷心。這個貪得無厭的男人,已經得到那麼多,還要來霸佔我的時間。

  我恨他。恨。

  我握緊了拳頭。

  只見他與吉永說了幾句話,吉永站在他身邊,他那麼高大,映得原本不見嬌小的吉永也嬌小起來。

  我喉嚨如被人塞進一國棉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乾燥得很。

  一邊小蔣還不識趣,在說:「三十磅紙太厚了。」

  「三十磅……」我喃喃複述。

  「你怎麼了?」小蔣瞪著我。

  幸虧他沒說幾句話,就告辭了。

  吉永一直送他下樓去。

  明明是天天見面的,還要這樣十八里相送,好不肉麻。

  她從來不會送過我。

  小蔣在那裡說:「……」我一句都聽不見。

  我的心一直呆著,直到吉永回來,沒到一會兒,我們也告辭了。

  沒有留下來的原因,一切交結清楚,想不走也不行,難道在人家家中賴死不成?

  回到家,一顆心大力跳動,無法抑止它從口腔中躍出來的企圖。

  我失眠。照照鏡子,一副書生樣,下巴胡都不多一根,三十多歲,還似一個大孩子,人家,人家壯得像牛,一走近就保證有股男人氣息。

  我還是死了這條心,好好的替吉永做妥這本書,將來她也會想起我。

  我沮喪得要命。

  主席搖頭歎息,「真倒霉。沒想到你碰上定頭貨。」

  「那人是誰?」我忍不住問。

  「是一個油井工程師。」

  「你這死鬼,明知有這麼一個人,還推我前去送死。」

  「話不是這麼說,女人沒有結婚之前,可以接受任何人的追求,公平競爭,你說是不是?」

  「怎麼競爭,我手無縛雞之力。」

  「你不願意而已,你重視自己的力氣與自尊,叫我這個師爺沒折,」他大聲疾呼,「有時明知沒有希望也可以過一個癮,為什麼不?」

  我低頭細思量,「我沒有說不同她做好這本書。」

  主席翹起大拇指,「對呀,這樣才是君子人,君子成人之美。」他大力拍著我的肩膊。

  我被他說得啼笑皆非。

  我不出聲,默默地做那本書,與出版社的朋友工作到深夜,花盡心血腦筋。小蔣笑說:「他快變成專家了,以後可以業餘替人設計書本。」

  照片選好,設計妥當,吉永的說明也交在我手中,慢慢整理出來,一本書漸漸成形。

  吉永說:「最近你很少來。」

  我有點難過,我嘗試把愛情昇華,升到那本書裡去。

  「工作比較緊張,」我找藉口,「這本書……」

  「浪費你那麼多時間,」吉永說:「我都不知道怎麼報答你好,也許不是我疑心,我覺得你瘦了一點。」

  我摸摸自己的面孔,不說什麼。

  她說:「有空撥時間來吃飯。」

  分明是想感動我,我不需要這種憐憫式的感情,我決計不要,但嘴巴只能說:「好的,有空我來。」

  半個月後,我還是去到她家,不過是送書的大樣去的。

  我都快變成出版社的小廝了,慨歎的想,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又缺乏體育精神。

  她煮了許多好菜等我去嘗,她竟把我當作兄弟了,真糟糕,一入這個「自己人」部門便萬劫不能超生。

  我把大樣交給她,叫她自己做三校。

  她愛不釋手,「真沒想到這本書會印得出來。」

  我說:「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

  她說:「謝謝你,秋裡。」她快樂得像個孩子。

  我被她感染,也高興起來,花些少力氣,博得美人一笑,何樂而不為。

  我大大方方的吃了這頓飯,在喝上好龍井茶的時候,很大方的問:「你那位朋友呢?」

  「啊,他。」吉永含羞了。

  這個女郎,受了前夫的十年氣,是應該過些溫馨的日子。

  她問:「秋裡,你覺得他怎麼樣?」

  真的把我當自己人了。

  「很好,外型很好,長相極佳,他們科學家,自有一股懾人的氣質,非同凡響,看樣子他對你也極佳,怎麼樣,有什麼進一步的打算?」我是這樣的心平氣和,連自己都驚異起來,感情真的昇華了?

  「秋裡,你對我真好,」她感激的說:「你支持我嗎?他向我求婚哩,秋裡,你說我該不該答應他?我有點膽怯,人們會怎麼說?」

  我默默看她一會兒,她容光煥發,雪白的皮膚飽滿豐盈,簡直會滴出水來,我從沒見過她這麼美麗過,一定是戀愛了。

  我說:「想清楚之後,就不必理會別人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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