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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八天半?」

  他還在後面嚷,笑著。

  我簡直想哭了,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後悔自己做錯了事,我是不應該與他搭訕的。

  今天他送了車子來,我收下,就該與他說再見。

  何必請他上樓坐呢?即使為了禮貌,我也應該拒絕他的要求。我怎麼可以跟他出去,與他約會?

  他是個漂亮的男孩子,我承認,但是漂亮的男孩子那麼多,我是個要嫁人的女孩子,我這麼做簡直是下賤的。

  我內疚。

  國棟待我,是這麼的好,我這樣做,等於是欺騙他。

  我想到國棟在那邊半工半讀,儲得多辛苦,才得了那麼一點錢,從來不想到自己,只是想到我。

  他為我買機票,匯錢來叫我買應買的物品。他對我,真是沒話可說了。

  國棟說:「你是我的人了,你不再是你母親的責任。」

  所以他寄錢來給我用。

  而我卻與別的男孩子在一起。

  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好,不是瘟,也不是父下來的。

  我應該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我在幾天之後,將會是國棟的妻子。做人家的妻子,行為是該這樣的嗎?

  我懊惱了一個晚上,深深的為自己輕桃難過。

  在枕頭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第二天早上,妹妹看見了我,很詫異。

  「姊,」她說,「你的臉色,好白啊。」她看我。

  是的,我想我有足夠的理由蒼白的,她發覺了。

  「沒什麼。」

  「姊,你不舒服嗎?」她問我,「怎麼會?」

  「沒有,沒有不舒服。」我說,「不提也算下」

  「昨天好玩嗎?」妹妹很天真,追問著。

  「不好玩。」

  我的心像被刺了一下似的,什麼好玩?

  我這樣身份的人,還應該去玩的嗎?

  還應該跟另外的一個男孩子說笑的嗎?

  我太不應該了,我這麼做,倒合了媽那句話,「讓國棟家裡人看見了,怎麼辦?」

  我有內疚的道理,我的臉,也越來越蒼白。

  「剛剛有人打電話找過你。」妹妹說。

  「升?」

  我跳起來。

  「那個要買你車子的朋友,」妹妹說,「怎麼了?」

  我放下心來,「啊,他,怎麼說呢?」我問。

  「他說他的錢準備好了,幾時可以來拿車子?」

  「隨時。」

  「那他說明天來。」妹妹說,「他說他沒空再打電話了。」

  「好的。」

  「這年頭的人,真忙。」妹妹有感歎似的說。

  我不答腔。

  她說下去:「要找一個男朋友陪著自己,比什麼都難。」

  「男人總得工作。」我忍不住說了一句。

  「是呀。」她答,「像國棟哥,忙得要命。」

  「你怎麼知道?」

  「媽說的,媽說:『國棟白天上課,晚上去工作,將來若兒過去了,真不知道會冷寂得怎樣哩!』」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媽怎麼這樣說!」我不悅。

  「媽當然是關心你,才會這樣說呷。」妹妹道。

  是的,而且媽說得一點也不錯,她是對的。

  那邊的生活,我能夠習慣嗎?我將努力,但是我對自己,忽然之間,也缺乏了信心。

  而且國棟說得很明白,我們去了以後,不一定會回來,即使回來,也是度假性質,是奢侈品。

  我何必要到那邊去吃苦呢?我相信我愛國棟。

  (我愛他嗎?)

  我低頭不響。

  「姊姊,你今天怎麼了?說話沒聲沒氣的。」

  媽進來,看我們一眼,搖了搖頭。

  「婉兒,別吵若兒,她要走了,當然心情不好。」

  妹妹拿起了我的手。「可憐的姊姊。」她說。

  我說不出話來。

  我是要走了,奇怪的是,以前我對「走」是興奮的,也有許多女朋友羨慕我,我也覺得驕傲。

  今天不同了,今天我覺得什麼都不好。

  我簡直不想去了,國棟可以來嗎?他應該可以這麼做。

  這問題以前我們商量過,只是他覺得在那邊機會比較好,在混熟了的地方究竟便宜點。

  他並且抱歉用了那個「混」字。

  我瞭解國棟嗎?我只是覺得他可靠,他是一個理想丈夫。

  (真的理想嗎?在他正式成為丈夫之前,誰也不曉得。)

  我想得太多了。

  再縝密的事,想多了也會不妥的。

  我要停止想,我要做的事,是等這幾天過去,然後爬上飛機,去見國棟。

  我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空虛。

  我握緊了妹妹的手。

  「姊姊你的手是冰冷的,出汗了嗎?」她問。

  妹妹問得大多了,這孩子,有時候讓我煩躁。

  「你沒有事做嗎?」我問她,「功課呢?」

  「姊,你糊塗了,我還有什麼功課。」

  我才忽然醒悟──

  呀,她今年暑假已經畢業了,我要去嫁人了。

  可好像昨天(不是昨天嗎?)我才為了一個並不太可愛的洋娃娃與她吵過架。

  天,時間過得是這麼快,區區幾天,終於會來到,我要去見國棟了。電話鈴刺耳的響了起來,我嚇了一跳。

  妹妹奔過去聽,準是她的電話,她現在的電話真多。

  我正在房裡,點著箱子,一共是八隻。

  有兩隻小點的隨身帶,其餘的,這兩天該寄出了。

  國棟每天一封信,甚至是兩封信,寫得很短。

  但是那信,是緊張的信,是催我的信。

  我歎了口氣,人幾乎要倒下來了。

  妹妹忽然推門進來,「姊,有人要找你講話!」

  「誰?」

  「電話。」

  「不是你的電話嗎?」我起來掠了掠頭髮。

  「沈仲明。」

  我又嚇了一跳,「不,我不聽,不關我事。」

  「姊,你怎麼了?」妹妹驚異得不得了。

  「沒什麼,你說我沒空好了,你去與他多談談。」

  「可是我們已經談完了,他要與你說話呀。」

  「我有什麼話要與他說的?沒有,一句也沒有。」

  「姊──」

  「你去與他談好了。」我打斷她的話。

  妹妹聳聳肩,瞪著漆黑的眼睛去了。

  我又坐下來。沈仲明應該與婉兒玩。

  我?我老了,要出嫁的女子都算老了。

  沈仲明昨天所講的話,是玩笑吧?我希望是。

  婉兒的活潑,與他的俏皮,該是一對。

  我拿起筆,寫信給國棟,然後再睡一覺。

  寫些什麼好呢?

  媽又進來了。

  「若兒,今天你還沒出過房門,早點都涼了。」

  我笑笑,「是嗎?」

  「當然是了,看你那傻樣子!」媽說。

  我不出聲。

  「還有七天而已,一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你幹嗎心裡七上八下的?」媽問我。

  「媽,我捨不得你們。」我懊惱的說。

  「啊喲,到現在才講這些話!」媽笑。

  「我離開了這裡,誰陪我買衣料,誰燒菜給我吃?誰看我生病?誰──」

  「國棟呀!」

  「他那麼忙,又那麼粗心。」我不悅。

  「他不算粗心了,你看你們爸──再說,爸媽總有一天離開你們的。」

  「不!」我嚷起來。

  媽抬起頭,「若兒,你怎麼了?」她問。

  「媽,我不准你說那種話,不准!」我幾乎神經質的嚷。

  「好好,不說,不說。」

  我哭了。

  「喂,傻孩子,你沒事吧,要哭早就該哭了。」

  媽反而笑了,我也只好笑出來,帶著眼淚。

  「咦,」媽問,「婉兒在與誰打電話?」

  「男孩子。」

  「哪一個?我見過沒有?」媽間我。

  「見過,就是昨天下午來的那一個。」我說。

  「啊,那個,鍺是不錯,只是相貌削薄一點,」

  「早嗎?」

  「媽不喜歡太瘦的孩子。年輕人瘦,一定是玩得太厲害,要不就是想得大多。」她說。

  「媽,我瘦嗎?」

  「這幾天瘦了。」她摸摸我的臉。

  婉兒進來,一眼看見,馬上笑出來。

  「喲,姊姊,嗲死了人!」她掩著嘴。

  我也只好笑。

  媽說:「若兒,出來吃點心,嗯?」

  「知道了。」我說。

  媽站起來,走出房間。

  婉兒坐在一隻箱子上,雙腿晃來晃去。

  「他一會兒來。」

  「誰?」

  「沈仲明。」

  「你怎麼可以把他叫來?」我吃驚的問。

  「為什麼不可以──?」

  「這──」

  「他說他要來。我頂喜歡他的。姊姊,這個男朋友,你倒沒介紹錯。」她很開心的說。

  我心中有點釋然。如果是婉兒的男朋友,那倒沒有什麼關係,我看得出,他是不錯的一個男孩子。

  但是如果把事情纏到我頭上來,就一點必要都沒有了,而且我不會原諒自己。像我這個年紀,是不該做錯事情的。

  「好,你叫他來吧。」我終於那麼說了一句話。

  「他已經答應了。」婉兒高興得一跳一跳的。

  我笑,點點頭,那也好,婉兒有個男朋友了。

  「姊,你們昨天好玩嗎?」她又問了。

  「好,不錯,」我撒謊,「他說很喜歡你。」

  「啊?」

  婉兒歡愉之情,形之於色,我實在不忍多說。

  「他說幾時來?」我裝作不在意的問她。

  「一會兒。」

  我想我不打算換衣服了,也不再梳頭,讓婉兒一個人漂亮,還不夠。

  「姊,你說穿什麼衣裳好?」她問。

  「你長得那麼漂亮,什麼衣裳都行啦!」

  「笑我!」

  她使勁的推我一下,我險些坐不穩。

  於是我也笑,媽經過看見,問:「兩個人,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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