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我一言不發的睡了。
我是一個極之喜怒形於色的人,美寧應該看得出來,所以她也訕訕的睡了。
這件事她是做錯了。
(七)
第二天早上,為了要避開他們,我一個人跑了出去。
沒有車,這一條公路是交通不便的,反正我也沒有目標,就一個人逛著,看看兩旁的車,草,花,倒也悠然自得,我把昨天晚上的氣消了一半。
算了,我想,美寧也是好意。
只是她不曉得我也有點傻脾氣,不肯接受這種莫名其妙的好意就是了。
早上的空氣是新鮮的,我沿著路一直走下去,心境也就平和了,這一條路鋪得真美。為什麼要到市區去呢?我可以在這裡住上一輩子。
一部車在我身邊停下來。雪白的積架,我心念一轉,不會是那輛吧?美寧跟我說起過的那一輛?
"要搭便車?"有人問。
正是泳池的主人。
我笑笑,他倒是很周到,這種手法,電影裡見得多了,但是現實生活裡還沒見過,況且我又不是美麗的女主角。
"你上哪兒去?"我問他。
"漫無目的。"他說,聲音很淡,不像弔膀子,而且--他要來吊我?在此地,擁有一輛這樣的車,愛找什麼樣的妞兒都有。
"我只是走走。"
"上車來吧。我帶你兜幾個圈子。"他把車門推開了。
我也就大大方方的上車。
他開動了車子,身上依然是白色的一套,但已經不是昨天的衣服了,他穿得如此額外的乾淨齊整,根本不像本地人,當然他不是本地人,他是外國公司派來出差的。
美寧說他有妻子,有孩子,但是男人都是這樣的吧?一見了別的女孩子,也就忘了本身的身份了。
我也許是多心了,是我小人,才會有這種想法。或許他是一個君子呢!
他很沉默,只管開車,轉彎,爬坡,都顯示他是個高手,然後他在路邊停下來,我只聽到無數清脆的鳥鳴。
"好地方。"我讚歎。
"只要不出市區。"他加一句。
我看他一眼,這想法倒與我的完全一樣。
"你手中是什麼?"他問。
"玉蘭花,在花園采的。"
"極香。"
"有點俗,但也只有俗,才顯得可愛,它是這樣毫不掩飾的俗。"我笑著解釋。
他點點頭。
"還有茉莉,也是好的。其餘的花,只是得個樣子而已,不怎麼樣。"然後我發覺我說多了,於是住了口。
為什麼我對他說那麼多呢?根本是沒有必要的,他只是一個陌生人,我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不過這個鳥語花香的地方,真是叫人覺得純
潔。
我垂下了頭。我應該是快樂的,環境這麼好,生活又不艱難,但是我有什麼快樂的根源呢?一點也沒有,我告訴自己。
"要回去嗎?還是去喝一杯咖啡?"
"你不是說出市區不好?"我反問。
"到我家去喝!"
我笑了。"也好。不打擾吧?"
"不會,是我自己先開口的。"他說。
我們又上車子,他把車開回家,女傭來開門,有點驚奇,我隨著他進客廳。
這一間屋子佈置得真不錯。客廳只有兩種顏色:白與深咖啡。我喜歡這兩種顏色。
此刻我身上穿著咖啡,他穿著白。
女傭人拿出了銀的茶具,他那種典型的外國作風一點也沒有改,我覺得奇怪,他在這裡住了多久了?
"美麗的屋子。"我說。
"太豪華了,遠遠超過我的所求。"他說,
"但我的妻子很滿意。"
妻子,我覺得有點悶,已婚的男人多數會提到他們的妻子,幸運的女子,總有人記念她們。我呢?誰會提到我?誰會想到我?
他是一個好丈夫,在陌生人面前猶自口口聲聲說到他的妻子。
而我呢?我恐怕永遠是寂寞的。我低著頭,一口口的喝著我的茶。
"你幾歲?"他忽然問。
"二十二"
"不該問女孩子的年齡。"
"沒關係。"我說。
"你這麼年輕。為什麼心事重重?"他問。
"我看上去心事重重嗎?"我笑問。
"自然。"
"沒有。在陌生人面前,我通常這樣,我姓謝。你呢?"
"沈。沈鈞。"他說。
"沈先生。"我稱呼他一聲。
"你應該向我看齊。"他說,"我是很自得其樂的。"
但是我並不覺得他有多樂,我淡然一笑。
我喜歡他的客廳,坐著很舒服,我甚至想脫了鞋子,在他沙發上睡一覺。我不想回美寧那裡,我有點怕她的哥哥,我不知道該與他說什麼才好。
這位沈先生,他是一個容易相處的人。
我說:"美寧說沈太太帶著孩子回娘家去了,是嗎?"
"是的,打算留兩三個月,還有一半的時間就回來了,你要不要看我孩子的照片?"他問,"在書房裡。"
我跟他進書房。
我想,又是一個標準父親,來不及讓客人看他子女的照片。幾時我也嫁得到這樣一個人?
書房全是花梨木傢俱,老大的書桌上擱著照片,一個男孩子摟著女孩子,女的大一點,但是那個四五歲的男子,長得與他父親一模一樣,無論是額角、嘴唇,都像得不能再像,我覺得奇怪,遺傳真的這麼厲害?
我在放照相的架子,看到了另外一張彩色照片。這是他妻子吧?短短的頭髮,極其美麗,化妝無異是濃了一點,但時下的美女都是這樣子。她生得好看。
"我妻子。"他說,他知道我在看照片。
"她很美。"我說。
他牽牽嘴角,不出聲。
大概不好意思出聲稱讚自己的妻子吧?
我有種感覺,她只是一般性表面化的美。但是這也已經足夠了。男人的要求,通常止於此。
我覺得我留下去沒有意思。我想走了,不過這間書房太文雅,兩邊都是書,又有一點名貴的瓷器,我在打量著。唉,一個家,完美而幸福的家。
我心中落寞的感覺越發重了。
"謝謝你招呼,我得過去了,他們會等我吃午飯的。"我放下了茶杯。
"你是他們的客人?"他問。
"是。"我點點頭,"美寧是我同學。"
"如果你喜歡,可以過來游泳,歡迎。"
我笑了,他真是體貼的一個人。我點點頭。
他把我送到門口,我自己過去了。
(八)
美寧問我:"我的天,你一早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們以為你蕩失了馬路呢。"
"不會,我自己走走而已。"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把認識沈先生的事情告訴她。
她哥哥坐在一旁看著我,把我看得十分不自然。
我不喜歡這種眼光,好像我住在他們家,我的舉止就像一個犯人似的受限制,我是一個多心的人,我不喜歡他們這樣做。
我想我再住幾天就打算走了。
美寧說:"你既然來了,就該到處走走,別把自己關在房子裡,南東部都是好玩的地方,要不要我陪你去?"她問。
"不用了。"我說,"我是一個乏味的人,哪裡都沒興趣。"
美寧的哥哥忽然搭一句腔,他說:"恐怕謝小姐嫌我們兩個乏味吧?"
他自以為幽默,我可受不了,我沉了沉臉,我說:"言重了,美寧是我十數年的老朋友。我怎麼會嫌她?"
這種人不會說話,偏偏比人說得多,聽都聽煩人,真正雖無過犯,言語無味,面月可惜,好好的一個假期,叫他在這裡,給糟蹋掉了。
在他還要說話之前,我逃了上樓休息。
我想搬出去住。
美寧追上來,她說:"你不高興了?"
"我本來就沒高興過,我有什麼可值得高興?"
"活在這世界上,就值得高興。"美寧說,"振作起來。"
"我沒有這種感覺,我爬得越用力,摔得越發重,索性不動,也無所謂。"
"這種態度是不對的。"
"美寧,勸我沒用,我是無藥可救的人了。"
"心病還需心藥醫。"她文謅謅的說。
"也許是的。"我說。
"算了,你既然不愛見人,不愛走動,就隨你好了。"
"謝謝,美寧。"我真正如蒙大赦似的。
"別謝我。"美寧說,"我是怕你逃走,你以為我不曉得你的心思?再勉強你,你就一走了之。"
我的臉紅了。
她猜到了我的心意,我實在不好再說什麼。
(九)
那天傍晚,我坐在門口的石階上,有一個人走了過來。
我自然的抬起頭,是美寧的鄰居,讓我坐車兜過風的那一位。
我向他苦笑一下。
他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沒有說話,皺著眉頭看著落陽。
我也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他似乎剛從外面回來,額角上有汗,一身白,這樣的白褲子隨意坐在石階上,真是可惜,但是他不在乎。
過了很久,他問:"無聊?"
我點點頭。
他笑了。"你的男朋友呢?"
"我沒有男朋友。"我依然沒抬眼睛。
他不響了,依然看著那塊草地。有一大群白鴿朝著我們飛過來,忽然兜了一個圈子又朝那邊飛去了。景色怡人。然而我的興致,說什麼還是提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