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對不起?」他說,「講得有道理——牛排好吃極了。」
我問:「你可結過婚?」
「沒,從來沒有。」他說,「標準長期王老五。」
「我想你大概不瞭解。」我歎口氣,為他添上咖啡。
「我瞭解,你屋子收拾得像醫院。」他看我一眼,「香港又不只你一個人離婚,何必耿耿於懷。」
我勉強地笑。
「你仍然很年輕,你知道嗎?如果不明內情,我真會以為湯姆是你的弟弟。」
「他是個可愛的男孩子。」我再微笑,「我為他驕傲。」
「他也很為你驕傲。」林說。
「真的?」我鬆一口氣。
「離婚的女人很少像你。她們多希望立時三刻抓住個更好的丈夫揚眉吐氣。她們心裡驚惶,不能適應獨立的新生活,但又嚮往自由,所以離開不合理想的丈夫,倒不是她們的年紀與身份使男人害怕,而是她們那種急躁的心情,有誰願意為獵物呢?男女都不願意——你明白?」
我放下咖啡:「我倒沒有從這個角度看過這件事。」
「你想想是不是。」他笑了。
「是,男人也有苦衷。額外的責任,加倍的耐力,家人缺乏同情。林林總總,市面上既然有其它美麗可愛的小女孩子,除非情有獨衷,我們很難再獲得機會。我一向只覺得離婚是使我脫離不能共同生活的男人,而不是使我可以嫁個更好的對象。」
他注視我,非常瞭解的樣子。
「我其實並不如湯姆說的那ど自卑。很多十八歲的女孩子也坐在家裡看電視。一個禮拜只有七天,如果要亂上街,相信在以後的十年內我尚不需擔心,我只是覺得沒有這種必要。寂寞,是,但你林先生也必然有寂寞的時候,你不能一靜就上舞廳……對不起,我說得太多了。」
他微笑,旋轉杯子,他是個最佳聽眾。
十點鐘他告辭,謝完又謝。多一個友人沒有壞處-也沒有什麼好處。這是我看淡朋友的理由。她們對我的生活不起影響。愛人,愛人又不同,但我現在正準備全心全意地愛湯姆,不想分心。
湯姆打電話來問:「媽媽,林先生之夜發展如何?」
「你像三姑六婆,湯姆。」
「爹爹說如何你肯再婚-媽媽,你到底還打算結婚不?」
「是!我打算再婚!當時機再來的時候-別迫我好不好?」我尖叫,「當有合適的人,適當的-」我摔下電話。
一分鐘後電話鈴再響,湯姆說:「媽媽,你不必歇斯底里。」
「誰教你那個字的?」我問。
一星期後,我在門口看到兩盆綠色植物,我捧進屋裡頭去小心照料,我不知道是誰留給我的,我的神秘朋友實在太多。最有可能是湯姆。
我屋子裡的確需要一點綠色,添增生氣。
再過一個星期,門外多了只籠子,籠子裡是一隻全白鸚鵡。
我打電話給湯姆,他父親說他去露營已有多天了。
「他怎ど會有錢買鸚鵡?」我問。
「他一向有很多零用錢。」他父親說。
「湯姆回來時叫他與我聯絡。」
「是。」
鸚鵡不比植物,我買了好些小冊子來讀,既然湯姆神秘地把鸚鵡寄養在我這裡,我就得把它照顧得好好的。
週末,在屋裡看雜誌,忽然想起半個月前那個約會。那個年輕的理工學院姓林的講師,他約了什麼人出去散心?他的女學生,他的女同事?幸虧我一上來就把話說清楚,免得他以為我有什麼不規矩的地方。
時機還沒有到。我想:《聖經》上說的,什麼都有時間。不要催促,急也急不來,我又翻過一頁書。
我在等湯姆,他說好星期六來。
門鈴叮噹一聲,鸚鵡說:「叮噹!叮噹!」
我去開門,湯姆雙手捧滿露營工具。「對不起媽媽,我剛自營地回來!」
「你去了幾日?看你那一頭一臉的泥巴!你看你!」
「你幾時買的鸚鵡?我最喜歡鸚鵡了。」他進去逗鳥。
「不是你送給我的?」我瞠目問,「那ど是誰?」
「或者是林先生,」湯姆說,「如果你不給他一個機會,他一輩子只好以花花草草聊表心意。」
我失笑:「怎ど會是他?」
「更不可能是我爹爹媽媽,」湯姆攤攤手,「你一輩子只認得三個男人。」
「林先生的女朋友都著呢。」我說,「他送鳥送花給我幹什麼?」
「因為你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湯姆說。
「所有兒子都覺得他們的母親最美。」
「不一定,弟弟就天天叫他媽媽為'肥婆'」。湯姆在淋浴。
我把他替換的衣服取出來放在床邊。
「我有林先生的電話號碼,我去問他。」湯姆說。
我看著他打電話。
湯姆應對如流:「是……不是你的?你當真沒有送過鸚鵡?哦,那ど我弄錯了,抱歉抱歉。沒什麼,沒什麼事,有空請我看電影?我們改天再約吧,再見。」
我並不如他那ど失望,如果男女關係正如十一歲半的湯姆所想的那ど簡單-介紹認識就可以結合,那認識何其美滿,可是這些東西是誰送的?
湯姆說:「你有一個神秘仰慕者。」
「相信是。」
「有沒有收到過情書?」湯姆問。
「沒有,」我煞有介事,「他是一個君子,極斯文。」
三天之後,我在電梯口遇到林先生。他身旁站著一位小姐,美麗的小妞。由此我可以肯定送鳥兒的不會是林先生。
但是每隔一個星期,門外便多一棵植物。我留張便條在門口,寫個「謝」字,加一句「請勿再送,無功不受祿」。
湯姆說:「如果是看門的老頭子,就大煞風景了。」
我笑笑。
我開始留意身邊各式各樣的人,可是一個「疑犯」也沒有。
生活好像變了,變得比較有生氣,彷彿有人在暗中留意我的舉止行動,我仍是被關心的。出門的時候我會在身上加一下工-或者有誰在留意,即使是看門的老伯,也不能讓他失望。
我好像輕鬆活潑起來,喂鳥的時候吹著口哨,為盆景淋水時哼著歌。
我跟湯姆說:「喂,你看,又多長兩片葉子,我發覺葉子是成雙成對長出來的。」
湯姆問:「你的春終於來了?」
「去你的!」我說。
我搭電梯的時候也哼著歌。遇見林,林笑問:「可人兒,怎ど如此愉快?」
我回笑:「天氣這ど好,我還年輕,為什麼不笑?」
「可人兒,我們去看部電影如何?」他笑。
我眨眨眼:「別在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婦女。」
「小姐,我可以請你去看部電影嗎?」他正顏地說。
「可以,只是我已經約好我兒子。」我說。
「或者我們可以一起去。」林建議。
「好得很。」我答應下來,「我去換衣服,轉頭見。」
回到樓上,我問自己,咦!我是怎ど答應他的?不要緊,既然答應了,不妨去一次,他又不會吃掉我,我又不打算追求他。
我與湯姆一起在樓下與林會合,我們看了場蕩氣迴腸的文藝片,湯姆差點沒睡著,每隔三分鐘便喃喃地說:「悶。」
我低聲道:「想想我陪你看那些三流球賽,難道我沒有悶到一佛出世?」
他說:「噓!」
我歎口氣。我再愛他,他還是個兒子。他無法代替一個愛人的位置,與湯姆一起,我永遠輸,因為他是兒子,我是母親,生他下來,叫他吃苦,實在不應該,現代父母的觀念與過去完全相反,因此處處委曲求全。
看完戲我們擠到快餐店去吃漢堡包。林拚命解釋,「其實我們的經濟情況尚好,不至於這糟糕,我們可到一間稍微像樣的館子去坐著吃。」
我說:「多年來我沒有自己的生活興趣——」
湯姆說:「是是,你為我犧牲得很多,我知道。」
我問:「我用了'犧牲'這兩個字嗎?我有嗎?」
「你別否認了,你把自己囚禁在一個叫湯姆的牢監中,又享受又痛苦,你算了吧,你。」
我問林:「聽聽這種口吻,是不是十一歲半的人說的?」
林說:「我不知道,現在的十一歲與我們的十一歲不同。」
湯姆說:「我約好林先生下周去滑水,你去不去?」
「滑水?」我說:「你認為我尚可穿泳衣?」
「媽媽!五十歲也可穿泳衣!」
我買了黑色一件頭泳衣,穿上對著金子訓練自己習慣這種暴露。多年沒有運動了,頂多是打打網球,我並不見得肥胖,該細的地方還是很細,可惜是不該細的地方也細得很。除了皮膚略為蒼白,看不出什麼不對勁,我決定參加他們的游泳團。
走過客廳的時候,白鸚鵡對我吹口哨,我朝它瞪眼。
它是什麼人送來的,始終是個迷,送禮的人為何沒有邀請我去游泳?但是我的人生觀因為這些有生命的禮物而改變了。忙著為盆栽轉盆換土,忙著訓練鸚鵡說簡單的字句,我漸漸把自我處於次要地位。
公寓越熱鬧,我越不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