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時間,我一定告訴你。」
那邊又有人叫:「日——朗——」
日朗歉意地說:「我過去一下。」
「請便。」
日朗走到岑介仁的桌子前,臉一沉,「鬼叫鬼叫,幹什麼?」
與岑介仁在一起的有陳劍雄、伍俊榮、梁偉明及鄭小雄,全是專業人士,形容得俗一點,也就是都會中一般丈母娘心目中的乘龍快婿。
他們立刻替日朗拉椅子叫飲料,小陳即時問:「那女孩是誰?」
小梁加把嘴:「介紹給我們。」
「公平競爭。」那是小鄭。
「從沒見過那樣的美女。」
「秀髮如雲就是拿來形容她的吧?」
「雙目似寒星。」
日朗感慨,什麼內在美,有個鬼用,人看人,不看皮相看什麼?誰還帶著透視鏡去鑽研別人的五臟六腑。
「好好好,」日朗揚起手,「我來介紹。」
眾年輕才俊歡呼一聲,轉過頭去,又失望地嗚嘩。
她走了。
晨曦不知在何時離去。
連日朗都覺得捨不得。
她撇下那班男生到門口去找人,發覺正下雨,天已經漆黑,滿街是霓虹燈五光十色的反映,伊人全無蹤影。
蠻冷的,日朗瑟縮著,雙臂抱在胸前,站在街角發呆。
身後傳來岑介仁的聲音:「想回家?」
日朗看手錶,已經晚上七點多,不知不覺,已經耽擱了這些時候。
是該回家了。
岑介仁說:「稍後我打電話給你。」
日朗只向他擺擺手,便往停車場走去。
她已與岑介仁走近尾聲。
話不投機半句多。
他仍然關心她,她也是,但是兩人已不能好好坐下來談正經事,一觸即發,不可收拾。
她覺得他惡俗,他覺得她不切實際。
像「你舅媽是政府裡金融司跟前的紅人,那麼大的廟在自己家跟前你都不進去燒支香,她老人家略露些口風我們足可吃三年,她請你吃飯你為什麼不去?」
日朗真發愁。
她又一次所托非人,他也是。
坐在舅母面前,她很想幫男朋友這個忙,譬如說,問一下,此刻可否入英鎊呢,抑或,利率有上升可能……
但是,怎麼都開不了口。
連舅母問,「日朗你好像有話要說」,她都只會顧左右而言他道,「舅母明年會到歐洲去吧?」
日朗知道岑介仁恨惡她這一點。
好像處處與他作對似的。
她跟過他陪客戶到溫哥華看房子,那一整個星期,寢食不安。
終於一吐為快:「岑,讀那麼多書,拿到專業資格,堂堂建築師,需要那樣低聲下氣,陪客人一直陪到洗手間裡去嗎?」
岑介仁聽到那樣的查詢,不禁呆住,自那一刻開始,他知道原來他們仍是陌路人。
他嘗試解釋:「日朗,城內起碼有一萬幾千個建築師,統統有專業資格證書,可是什麼人在工務局呆一輩子,什麼人揚萬立名,就是靠生意頭腦了。」
日朗猶自不服,「頭腦,還是手段?」她就是這點討厭,這點笨。
果然,岑介仁把臉拉下來,「這些細節我無暇分析,總而言之,在商言商,我個人開銷零用,我父母生養死葬,都是錢,將來結了婚,我不願妻子再在辦公室低聲下氣侍候上司同事。還有,我的子女要送到國際學校,這一切費用,都得靠我屈躬卑膝去賺回來,誰叫我是男人,誰叫我天生覺得男人應當負起這種責任。任何髒工作都得有人做,我不做,難道叫老的做,小的做,難道叫女人去做?」
岑介仁是真的動氣了。
「介仁,凡事都有最佳效益點,我覺得你是太委屈了,我看著難過,我替你不值。」
「你不支持我?」岑介仁心酸。
「我情願房子小一點兒,車子舊一點兒,我們有手有腳,怕什麼?」
「這雙手?有一日這雙手會做不動,有朝一日人家會不要這雙手,你這個人,你懂什麼?」
日朗終於禁聲了。
岑介仁出身清苦,半工讀又靠獎學金才拉扯到大學畢業,他的人生觀與焦日朗不一樣,他有出人頭地的情意結,他總想向家裡向社會向自己證明英雄不論出身。
其實他已經功德完滿,卻不自覺。
那次生意並沒有做成功,那位老業主在溫哥華兜了一個圈子,發覺商業樓宇更有作為,買了一幢十四單位舊公寓房子,以及市中心一個舖位,充分利用了岑介仁的專業知識,付了經紀佣金,打道回府。
日朗安慰男友:「十單生意有一單成功已經了不起。」
岑介仁不語,解開領帶,倒在酒店的床上。
那次出門後,他們倆就生分了。
回到自己的小公寓,日朗忍不住回憶她與岑介仁的過去。
那已是一年多前的事。
之後,她沒有另外結交異性朋友,他也沒有,二人都無事忙,眼睜睜看著感情淡卻。
岑介仁也有快樂的時候。
他帶著日朗去祭亡母,獻上鮮花之後,對日朗說:「我不信風水,但如果有風水的話,這是一塊背山面海的風水地。」他作的主,永久墓地花了他大半年的積蓄,他的語氣是安慰而驕傲的。
岑介仁絕對不是壞人,他有他的一套。
何其不幸,他那套不是焦日朗那套。
日朗喝著礦泉水看電視新聞,只聽得響聲噗噗,大都會裡常見現象已不能扣住觀者心弦。
日朗解嘲地自言自語:「我出身也十分寒微,但是金錢總還不是一切,尊重應該,但毋需跪拜吧!」
岑介仁需要娶一位略有家底,父母手段疏爽的小姐,不是她焦日朗。
日朗靠的,不過是她雙手。
手總會有累的一天啊。
電話鈴響了。
日朗納悶,這具電話只是裝飾品,很少有人用。
一定是她的好友范立軒。
那一頭傳來的,正是立軒清脆的聲音。
「出來吃日本菜,有人想認識你。」
「改天吧。」
「日朗,為何頹喪?」
「人的情緒總有上落!」
「你的只落不上。」
「改天吧。」
「我遠房表叔自多倫多回來,正找對象呢。」
「你真是會替我著想。」日朗啼笑皆非,「來人幾歲,七老,還是八十?」
「三十六歲,一表人才,有田有地,怎麼樣,還可以嗎?」
「改天吧。」
「人家明天就跑了,來看一看,有何損失?」
「到了晚上,我的臉都不上妝。」
「就襯衫牛仔褲的來吧。」
「給我二十分鐘。」
范立軒在那一頭講了地址。
去看看也好,給自己一個機會。
別笑,很多婚姻就是這樣看成功的。問題不在看,問題在一個人在當時有多想結婚。
想得夠厲害,一定會成功。
日朗準時到了,頭髮梳一根辮子,只抹了一點兒口紅,懶洋洋叫了一客鰻魚飯。
立軒這才同她介紹,這位表叔叫文英傑,那人長得不過不失,談吐中規中矩,整個人看上去普普通通。
白來了,日朗想,不如飽吃一頓。
日朗總想戀愛一次,她不急找歸宿。
每當心情欠佳之際,日朗吃得很多,也不見胖,全消耗在憂愁裡了。
吃畢,抹抹嘴,先告辭。
立軒朝她抹脖子使眼色,她只是假裝看不見,到櫃檯為他們付帳,給了很豐富的小費。
不能叫這些老華僑以為都會女性就會騙吃騙喝。
立軒追出來。
「看不上眼?」她問。
日朗擺手,「千萬別那麼說,折煞我也。」
「人家中英文造詣都非常好,為人敦厚,又有盤賺錢的生意。」
「真是,打著燈籠沒處找。」這是真心話。
「感情可以培養。」
日朗笑了,「那你為何尚小姑獨處?」
立軒瞪著她,「你又幹嗎偏要觸動我的傷心處?」
「立軒,對不起。」
范立軒的男友英年早逝。三年多了,立軒努力事業,不再用情。
各人有各人的傷心史。
不打仗也似劫後餘生。
半晌立軒說:「改天見吧,緣份未至,徒呼荷荷。」
日朗充滿感慨地回家。
電視還亮著,小小熒屏,不知陪她度過幾多黃昏。
日朗掀開被褥,剛想鑽進去尋好夢,電話鈴又響了。
這范立軒,還有什麼話要說?
真囉嗦。
「喂,還有什麼吩咐?」
對方卻是另外一個聲音,「日朗嗎?我是晨曦。」
折騰了一夜,日朗幾乎已經忘記黃昏發生過的事故,不禁一呆。
這陌生女子在什麼地方得到她的通訊號碼?
「是酒保老莊告訴我的。」
原來如此,「你好嗎,在收拾行李嗎?」
晨曦說:「我來同你話別。」
「有沒有人送你?明早我來接你往飛機場如何?」
日朗邊說邊抬起雙眼,目光很自然地落在面前電視機的熒屏上。
這一看非同小可,她張大的嘴再也合不攏來。
熒屏上映像並非什麼怪物,而是正在與她講電話的晨曦。是她!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日朗連忙揉揉眼,沒看錯,的確是晨曦的特寫,她的表情配合了她的聲音:「喂,日朗,你看見我了嗎?」
怎麼會這樣?
日朗困惑地問:「你在電視台直播室?」人家怎麼會放她進去對著全市市民打私人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