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猶自不明白,捧著頭苦笑。
「對了,」瑪莉說,「營業部任小姐的秘馬琳達放假,很多功夫來不及做——」
「她想怎地?」我連忙問。
「她想借我開OT,你答應嗎?」
「什麼時候?」我問,「她真行。」
「今夜開始一連三天。」瑪莉說,「我沒事做,賺點外快也是好的。」
「你過去她寫字樓?」我問,「吃得消嗎?」
「我過去也可以,我會跟她商量。」瑪莉說。
「你當心被她罵死。」我說。
「任小姐並不是這樣的人,」瑪莉看我一眼,
「我不明白你與周先生、王先生他們,你們對她有歧見。」
「OK,你的自由,」我說,「我下班了,最近我比較空,恕不奉陪。」
回到家裡,我喝牛奶,一連問女傭:「太太呢?」
「太太上理髮店去了。」她說。
「呵。」我把報紙攤開來。
美眷開門進來,我抬一下頭,又再抬起頭來。
「你!」我驚叫,「你的頭髮!」
美眷很不高興,「怎麼了?才燙的。」
「為什麼燙成這個樣子?」我責問,「你是什麼毛病?還燙個爆炸式?早三年都不流行了。」
「揚名,你就是這樣,」美眷很懊惱,「沒一句好聽的話讓我高興。」
「你明天就去洗直。」我說。
「我不去。」美眷像個小孩似的翹著嘴。
我不禁笑了,「難看,知道嗎?直髮多秀氣哩。」
「我不洗直。」她用手摸摸頭髮。
「隨你,小宇回來包管不敢認你做媽媽。」我白妻一眼。
「哼!」她到廚房去了。
我繼續看報紙。
不一會兒美眷從廚房裡捧著我的點心出來,大漢堡包,雲尼拉冰淇淋蘇打。
我很快樂,「謝謝你,美眷。」
她不理睬我,轉頭就走。
我拉住她,「美眷,生氣了?」
她轉過頭來,說:「到底我這頭髮好不好看?說!」
我一直笑,「好看,好看,你生什麼氣呢?你就算剃光頭回來,我還是愛你的。」
她忽然也笑了,「你這個滑頭。」
我吻她一下,隨即拿起漢堡包狠狠咬一口。
「味道真好,謝謝。」
「哼!」
我還是瞄瞄她的頭髮。
我的天。
小宇不久放學回來,我開車送他去附近游泳池游泳。
在那裡我接了一個電話,是林士香打來的。
「嫂夫人說你在這裡。」他說道。
「林!」我笑,「你現在可好了?唔?」
「喂,」他也笑,「別嚕嗦,我們單元劇第七集在什麼地方?」
「我身邊沒有。」我說,「明天取給你。」
「我知道你身邊沒有,可是我想今天看。」
「急什麼?」我問,「要我回創作組取?」
「快得很,三十分鐘後我與方薇到你府上,好不好?」
「你急什麼?」我問,「明天就來不及?」
「你別管。」他笑著掛上電話。
我搖搖頭。
小宇已經運動完畢,我把他送回家。
跟美眷說:「一會兒林大導會來,準備多兩個人的飯菜。」
「還有一個是誰?」美眷奇問。
「嘿,你想也想不到,是林士香的女友。」我說,「我回公司拿點東西給他,二十分鐘就回來。」
「小心開車。」美眷說。
我開牢到另字機,門縫下有燈光。我一驚,扭開門推進去。
一眼就看見任思龍坐在我房內,靠在我那張安樂椅上,臉仰著看天花板。
我呆住在門口。她怎麼會在這裡?
媽問:「瑪莉,飯盒買回來了?」
我手足無措。
她微微側著頭,歎口氣,房外暗,她沒看見是我。
「什麼都壞了,打字機、影印機,我什麼時候崩潰呢?」她輕笑,「不得不索性跑到這裡來做。」
我沒有回答。
我第一次聽到她說這麼軟、這麼弱、徹徹底底,道道地地的是一個女人。
「瑪莉?」她坐起來問。
「我不是瑪莉。」我說。
她看到了我,即使在暗地裡,我也可以發覺她加耳朵都漲紅了。她坐在我的椅子上,沒有動。
這時候窗外的天空是一種深紫色,天還沒有完全變黑,室內的燈光黃玄地打在她頭頂。
我說:「我……不知道你在這裡開工——」
瑪莉在我身後開門,她的聲音馬上傳來,「任小姐,只有叉燒飯,沒有燒雞了——咦,施先生。」
我連忙說:「不阻礙你們,我走了,再見。」
我幾乎是推開瑪莉搶下樓去的。
瑪莉在我身後叫一聲:「施先生!」
我的心跳得幾乎要出口腔。絲毫沒有道理。我慌忙中開車趕回家。
我奔回門口,大力按鈴,來開門的是林士香。
他笑,「你看施這毛躁的樣子!穿了龍袍也不似太子,怎麼做的主任。」
方薇剛幫美眷搬出一盤椒絲通菜,香噴噴。
我的心猶自忐忑地跳,林在我身後關上門。
我坐下來強自鎮定。
「我的本子呢?」林問。
「本子?」我抬起了頭。是!本子,我是怎麼了?
「你不是回公司拿給我?」林問。
「還沒印好,複印機壞了。」我說。
「我的天!」林說,「倒叫你白走一趟,對不起。」
方薇說:「別管那麼多,快點洗手吃飯。」
女傭端出鹹菜大湯黃魚。
我們在這裡大魚大肉,任思龍在公司吃飯盒,是什麼令一個女人如此熱愛工作?
「爹爹?」小宇在我身邊坐下,「我要吃竹筍。」
我挾一塊給他。
方薇說:「小孩不可吃筍。」
我才知道她有這麼艷麗的聲音,疲倦得有種媚態,十分抱怨的說:「……我幾時崩潰呢?」
有血有肉。
仰起的臉有種孩子氣。
美眷說:「你喜歡的黃魚,這只寧波菜頂難做,多吃點。」
一定是那一刻的寂寞捕捉我。窗外深紫色的天氣,室內黃玄的燈光,她身上白色的衣裳,整幅籠罩在落寞的情懷之下。一個妙齡女子的寂寞。
林說:「我們決定下個月訂婚了。」
美眷笑,「婚後可得相敬如賓呵,不要吵到創作組去。」
大家哄笑。
她說:「……我幾時崩潰呢?」強烈對比的鬱鬱寡歡與委曲,盡在不言中。
我馬上覺得了。
她的動作化為一格一格底片,她緩緩自安樂椅上坐起來。她發覺是我,臉色發燒,我看得見她耳珠上的嫣紅。她戴著珍珠耳環。
美眷跟我說:「有芒果有蜜瓜,我們吃水果,咖啡已準備好了。」
小宇說:「爹爹我是否可以吃冰淇淋?」
方微說:「在香港,我們真是吃得太過量,又缺乏運動,預支中年發福。」
但是,她十分瘦削,手臂纖細一如發育中的少女。
我設法的把自己拉回現實。
我到書房坐下。「給我咖啡好嗎?」
林對方薇說:「將來你要學美眷這樣,知道嗎?」
美眷笑道:「學我有什麼好?什麼都不會,只會伸手拿家用,說不定哪一天,揚名一累,就把我摔掉了。」
我忽然驚出一身冷汗,茫然抬起頭。
林士香說:「我們還想去看場電影,早退可以嗎?」
方薇說:「別這樣好不好?吃完就走,算什麼意思?」
美眷說:「不要緊,不要緊,你們走好了,只是別吃完還嫌我們招呼不周到。」
林拉著我,「我明天回創作部拿本子。」
我點點頭。
「你精神欠佳,為什麼?」林問。
我反問:「怎麼見得我精神欠佳,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林笑,「你自己照照鏡子去。」
他們走了。
美眷詫異的問:「你精神不大好呢,出門時還好好的,怎麼回公司兜個圈回來就萎靡了?」
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連美春如此沒有機心的人都知道。
我歎一口氣。
美眷說:「早點休息吧。」
我捧著書上床。
日子過得很上軌道。我很久沒有再看見任思龍了。根本就是,我們原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組人。
但是我聽見別人說起她。
老周恨恨的說:「惡形惡相,老闆說她平均工作時間是十五點八小時。又不算算我們攝影組一出去便兩日兩夜,胖子都變了瘦子。
每日工作十五點八小時。
我呢?我的責任是坐在那裡聽別人開會,有時候一天也不寫一個字,但是我知道發生些什麼,當然也開夜車,通扯是十小時吧,我委實不知道。老周說:「真夠勁,大家斗辦公時間長。」
我說:「最高興的是老闆。」
「大家一起拚命,」老周說,「我真不明白,怎麼士氣一下子扯高這麼多。」
下午,瑪莉告訴我,假期批准下來,我可以輕鬆一個禮拜。我說:「十天也不行?」
瑪莉說:「別看著我,我是你的夥計,我不是你的老闆。」
「一個星期也好,我可以去東京。
「替我帶點髮飾回來,波士。」瑪莉說。
哼。
假期在星期一開始。
美眷很偷快,像只小鳥般,嘰嘰喳喳沒停。其實她以前到過東京,但是這次兩夫妻同行,有個伴,心情自然不一樣。
美眷說:「北海道或許還有雪。」
「滑雪?」我反問,「最悶了,一個星期,不學滑雪太悶,學又學不會,還是上東京買點衣服帽子送迭你那些三嬸哪表妹哪同學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