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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亦舒

  但是今天思龍是怎麼了?

  「思龍,」我俯身下去,「你怎麼了?」

  她勉強地笑一笑。

  「思龍,你可以告訴我,到底是為什麼?」我問。

  「為什麼?」思龍沉思著。

  我握住她的手,手是冰涼的。

  隔了很久她說:「我發覺我活了三十年整,竟是個一無所有的人。」

  這句話像錘子般打擊我心。

  「什麼?」我問,「你一無所有?思龍,你一無所有?」

  「我有什麼?」她溫和的問,「我還有青春嗎,我還有活力嗎,我又沒有家庭,又沒有財富。我有什麼?」

  「我知道我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你有我。」

  「你是別人的丈夫。」

  「我們過兩年就可以結婚了。」

  「那是很長遠的事,揚名,今天,我說今天,我發覺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

  我竟不知如何安慰她好。

  「你有點不舒服,所以覺得不如意。不久你會恢復健康,思龍,你還是全世界最堅強的女子。」我說。

  「我怎麼才能令你相信所有的女人都是弱者,我是一個女人,所以我也是弱者?」

  「但你決不是普通女子。」我說,「思龍,即使你不願意再做你自己,現在要退出,也已經太遲了。」

  「我知道。」她的聲音非常輕,「大遲了。」

  「沒關係,你也可以嘗一下做平凡女人的滋味。思龍,我們將會有孩子,是不是?」

  「揚名,並沒有孩子。」她仍然溫柔地說。

  「沒有孩子?」我問,「你很疲倦了,先睡吧,別等我。」

  「我今天一早出去,到醫生那裡去動過手術,把孩子拿掉了。」她低聲告訴我,「在醫務所躺了幾個小時,回來的時候等不到車子,所以才累成這樣。」

  一股寒流淌下我的脊椎骨。

  「你一個人出去到醫生那裡,把孩子拿掉了?」我側著頭,不置信地再問一次。

  「是。」

  我瞪著思龍。

  這個冷血的女人,這麼鎮靜與理智地跑出去殺死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世界上竟有這樣的人。

  「你最低限度應該通知我,與我商量一下。」

  「為什麼?」她問。

  「為什麼?這也是我的孩子!」我咬牙。

  「揚名,你還停留在農業社會的感情裡,這是你與我永遠的矛盾。孩子又沒生下來,怎能說你有份呢?懷胎十月,百分之百是女人獨自擋當獨自受罪的事,這是我的身體,我當然有自由控制,我沒有義務要與你商量。」

  「可是你殺死了一個嬰兒。」

  「我沒有殺死任何人!我只刮除了體內一組細胞!」她把被子掀升,尖銳地說,「你別在那裡說教好不好?」

  「你不愛我,」我瞪著她,「你並不愛我。」

  「一定要受苦,才能征明愛?」她責問,「多麼幼稚。對你來說,斷手爛腳的乞丐帶著子女討飯,恐怕是愛心最偉大的表演吧?」

  「你別把題目扯開去,我在說你!」

  「揚名,我不是那種割破手指也得等你回去哭訴的女人。正如你說,已經太遲了,多年來我只有我自己,我沒有倚靠別人的習慣,我不能將自己的命遠完全信託於你,我的決定是正確的,你已經有兩孩子,第三個馬上要出世,我的自尊不允許我在這種時候懷孩子。」

  「你的自尊!你的驕傲!到地獄去!」我詛咒,

  「你的世界裡始終只有你自己,你是太陽,我們都得圍繞你運行。」

  「揚名,你說完了沒有?」她說,「我還要休息。」

  「休息,你要休息,你睡得著嗎?我相信你睡不著。」

  她喝止我,「我睡不著也得睡!我只有一星期假,一星期後我還得回去上班,任你怎麼想!」

  我頓時沒了聲音,她額角上冒著汗,手握著拳頭。

  「多年來我都這麼過了,我還理有沒有人同情我?我所知道的只有一個真理:我必需生存,就因為恨我的人多,我得活得更好。」思龍說。

  我睜著眼要把她看清楚,汗從我的眉毛淌下,我的眼睛模糊起來。

  我只知道思龍越是激動越是生氣的時候,聲音就越是平穩,態度就越是堅決。

  「我們沒有孩子了?」我聲音顫抖。

  「沒有。」

  「因為你覺得懷了孩子,地位便與美眷降得一般低?」

  「我不想討論這問題。分析與解釋永遠是不必要的,主要是事情已經如此,你要設法接受,下次意圖改良。」

  我冷笑道:「不愧是哈佛商業學校的經理人才!」

  她轉一個身背著我。

  她連肩膀都不聳動一下。我震慄,深深哀慟。她的背部彷彿是跟我說:「心不能軟,吃虧已經太大,我還是做我的任思龍,還是本來面目。」

  當夜我搬出去青年會住。

  第二天我支撐著把工作做妥,咬緊牙關,不把任何情緒帶到辦公室來。如果一個女人都可以被社會與環境磨練得適者生存,我為什麼不可以?我是一個男人。

  電話每響一次我的心就吊起來。

  我希望是思龍但沒有一次是她。

  八點時分小宇打電話到公司:「爹爹,那女人說你在公司。我媽媽叫你回來商量一點事。」

  「好,我下班就回來。」

  那女人。

  我忍不住打電話給那女人。我希望那女人會來聽我的電話。但是鈴聲響了又響,沒人接。她那身子,她跑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擔足心事。

  我耐心地撥著電話,等著她自沙灘回來,她大概是在海邊。

  終於電話接通,是女傭人。「任小姐接到公司電話,有緊急會議,開會去了。」

  我沉默一會兒。

  「但是她身子不好,她有病。」我說。

  「我也這麼說,但是任小姐說要緊事,自己開車走了。」

  「幾時回來?」

  「沒說。」

  「你買了什麼菜?有沒有做一點湯?」我追問道。

  「有,雞湯。」

  「好。」我掛上電話。

  我撥到她公司。

  女秘書說:「任小姐在開會。」

  「任小姐身體不舒服,會什麼時候散?」

  「任小姐不舒服,」女秘書詫異,「我們都沒注意到。」

  我擱下電話。

  我對著牆壁,腦海中一片空白。她現在恐怕是在會議室指責同事的辦事錯誤吧。沒有人知道她昨日做過什麼。因為除她自己外,沒有別人。時間久了,她除相信自己,再也不信別人,因為只有她自己沒欺騙過她,沒傾軋過她,沒壓逼過她。

  我沒有本事叫任思龍為我而轉變,懷孩子,坐在家裡,聽命於我如同美眷。任思龍在我身上又沒看見過安全感。

  我又不能保護她。廣告公司一個電話來,她還是趕著走了,身體這麼虛弱,表面上裝得這麼強壯,內心揉得粉碎,外頭還是堅撐著。強人。

  我面對牆壁,終於把頭轉過來,伏在桌子上,寫好一封辭職信,明天早上我會把它交上去。

  小宇的電話追來,「爹爹,你怎麼還沒下班呢?」

  「來了。」我說,「你告訴媽媽,我馬上回去。」

  一額頭的虛汗,我對生命的意義發生真正的懷疑。收拾好雜物,我環顧這間寫字間。初初搬進來的時候是多麼的高興,多有抱負,甚至還有那份幼稚的驕傲——老闆看中了我,我樂意做一條走狗,我願意賣命。

  是思龍粉碎了這種夢,她告訴我,一個女人的工作能力也會比我高,男人坐在私家辦公室有什麼稀奇?女人也可以做得到,她就是。

  我腳步浮動地走到門口,進車子,想發動引擎,車子又破了,開不動。我伏在駕駛盤上,是幾時的事呢?思龍開著她的雪鐵龍CX經過我的破車,曾經載過我一程,我的心溫柔地牽動。

  思龍。

  如果沒有認識思龍,我還快樂地做著我的奴才,我的妻子愉快地生著孩子。任思龍是我的剋星煞星。但是我愛她。空前絕後地為她心折。

  即使是現在,只要能看見她,我還是為她溶化……

  我放棄我的舊車,走到公共汽車站,等車子的人排著長龍。這使我想起小時候,上學放學,也是這樣等車,一等好些時候。

  我環顧這些人,都是疲倦的,蒼白的,悶厭的。一個個面上無光,靠著鐵欄杆,沒精打采,上了一日班,衣服的皴褶與臉上的皺褶都寫著疲倦,男男女女,都沒有一點光彩,生活到底是為什麼,生命的意義在哪裡,辛苦地工作十年,我總算已經脫離了公路車站上的勞苦大眾,但是我的大前提又在什麼地方?我並不知道。

  公路車有的滿座,有的飛站不停,偶然停下來,人們爭先恐後的湧上去,我把中學時期的功夫使出來,居然也上了車。

  車子朝家駛去,吃過晚飯可以看電視長篇劇。我應該感到優越,我寫的東西他們在看。

  公路車上每個人都在打瞌睡,仰著頭,張著嘴,是的,又倦了,又一日過去,他們做過些什麼,他們是真正活著嗎?可憐的大眾,朝九晚五的大眾,軋在公路車裡的大眾,生命的浪費,我又豈知將來小宇長大,是不是另一個公路車上的大眾,而我還一個個把孩子帶到世界上來。平凡的父親養育平凡的孩子們,思龍是對的,我不配做她孩子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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