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今天思龍是怎麼了?
「思龍,」我俯身下去,「你怎麼了?」
她勉強地笑一笑。
「思龍,你可以告訴我,到底是為什麼?」我問。
「為什麼?」思龍沉思著。
我握住她的手,手是冰涼的。
隔了很久她說:「我發覺我活了三十年整,竟是個一無所有的人。」
這句話像錘子般打擊我心。
「什麼?」我問,「你一無所有?思龍,你一無所有?」
「我有什麼?」她溫和的問,「我還有青春嗎,我還有活力嗎,我又沒有家庭,又沒有財富。我有什麼?」
「我知道我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你有我。」
「你是別人的丈夫。」
「我們過兩年就可以結婚了。」
「那是很長遠的事,揚名,今天,我說今天,我發覺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
我竟不知如何安慰她好。
「你有點不舒服,所以覺得不如意。不久你會恢復健康,思龍,你還是全世界最堅強的女子。」我說。
「我怎麼才能令你相信所有的女人都是弱者,我是一個女人,所以我也是弱者?」
「但你決不是普通女子。」我說,「思龍,即使你不願意再做你自己,現在要退出,也已經太遲了。」
「我知道。」她的聲音非常輕,「大遲了。」
「沒關係,你也可以嘗一下做平凡女人的滋味。思龍,我們將會有孩子,是不是?」
「揚名,並沒有孩子。」她仍然溫柔地說。
「沒有孩子?」我問,「你很疲倦了,先睡吧,別等我。」
「我今天一早出去,到醫生那裡去動過手術,把孩子拿掉了。」她低聲告訴我,「在醫務所躺了幾個小時,回來的時候等不到車子,所以才累成這樣。」
一股寒流淌下我的脊椎骨。
「你一個人出去到醫生那裡,把孩子拿掉了?」我側著頭,不置信地再問一次。
「是。」
我瞪著思龍。
這個冷血的女人,這麼鎮靜與理智地跑出去殺死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世界上竟有這樣的人。
「你最低限度應該通知我,與我商量一下。」
「為什麼?」她問。
「為什麼?這也是我的孩子!」我咬牙。
「揚名,你還停留在農業社會的感情裡,這是你與我永遠的矛盾。孩子又沒生下來,怎能說你有份呢?懷胎十月,百分之百是女人獨自擋當獨自受罪的事,這是我的身體,我當然有自由控制,我沒有義務要與你商量。」
「可是你殺死了一個嬰兒。」
「我沒有殺死任何人!我只刮除了體內一組細胞!」她把被子掀升,尖銳地說,「你別在那裡說教好不好?」
「你不愛我,」我瞪著她,「你並不愛我。」
「一定要受苦,才能征明愛?」她責問,「多麼幼稚。對你來說,斷手爛腳的乞丐帶著子女討飯,恐怕是愛心最偉大的表演吧?」
「你別把題目扯開去,我在說你!」
「揚名,我不是那種割破手指也得等你回去哭訴的女人。正如你說,已經太遲了,多年來我只有我自己,我沒有倚靠別人的習慣,我不能將自己的命遠完全信託於你,我的決定是正確的,你已經有兩孩子,第三個馬上要出世,我的自尊不允許我在這種時候懷孩子。」
「你的自尊!你的驕傲!到地獄去!」我詛咒,
「你的世界裡始終只有你自己,你是太陽,我們都得圍繞你運行。」
「揚名,你說完了沒有?」她說,「我還要休息。」
「休息,你要休息,你睡得著嗎?我相信你睡不著。」
她喝止我,「我睡不著也得睡!我只有一星期假,一星期後我還得回去上班,任你怎麼想!」
我頓時沒了聲音,她額角上冒著汗,手握著拳頭。
「多年來我都這麼過了,我還理有沒有人同情我?我所知道的只有一個真理:我必需生存,就因為恨我的人多,我得活得更好。」思龍說。
我睜著眼要把她看清楚,汗從我的眉毛淌下,我的眼睛模糊起來。
我只知道思龍越是激動越是生氣的時候,聲音就越是平穩,態度就越是堅決。
「我們沒有孩子了?」我聲音顫抖。
「沒有。」
「因為你覺得懷了孩子,地位便與美眷降得一般低?」
「我不想討論這問題。分析與解釋永遠是不必要的,主要是事情已經如此,你要設法接受,下次意圖改良。」
我冷笑道:「不愧是哈佛商業學校的經理人才!」
她轉一個身背著我。
她連肩膀都不聳動一下。我震慄,深深哀慟。她的背部彷彿是跟我說:「心不能軟,吃虧已經太大,我還是做我的任思龍,還是本來面目。」
當夜我搬出去青年會住。
第二天我支撐著把工作做妥,咬緊牙關,不把任何情緒帶到辦公室來。如果一個女人都可以被社會與環境磨練得適者生存,我為什麼不可以?我是一個男人。
電話每響一次我的心就吊起來。
我希望是思龍但沒有一次是她。
八點時分小宇打電話到公司:「爹爹,那女人說你在公司。我媽媽叫你回來商量一點事。」
「好,我下班就回來。」
那女人。
我忍不住打電話給那女人。我希望那女人會來聽我的電話。但是鈴聲響了又響,沒人接。她那身子,她跑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擔足心事。
我耐心地撥著電話,等著她自沙灘回來,她大概是在海邊。
終於電話接通,是女傭人。「任小姐接到公司電話,有緊急會議,開會去了。」
我沉默一會兒。
「但是她身子不好,她有病。」我說。
「我也這麼說,但是任小姐說要緊事,自己開車走了。」
「幾時回來?」
「沒說。」
「你買了什麼菜?有沒有做一點湯?」我追問道。
「有,雞湯。」
「好。」我掛上電話。
我撥到她公司。
女秘書說:「任小姐在開會。」
「任小姐身體不舒服,會什麼時候散?」
「任小姐不舒服,」女秘書詫異,「我們都沒注意到。」
我擱下電話。
我對著牆壁,腦海中一片空白。她現在恐怕是在會議室指責同事的辦事錯誤吧。沒有人知道她昨日做過什麼。因為除她自己外,沒有別人。時間久了,她除相信自己,再也不信別人,因為只有她自己沒欺騙過她,沒傾軋過她,沒壓逼過她。
我沒有本事叫任思龍為我而轉變,懷孩子,坐在家裡,聽命於我如同美眷。任思龍在我身上又沒看見過安全感。
我又不能保護她。廣告公司一個電話來,她還是趕著走了,身體這麼虛弱,表面上裝得這麼強壯,內心揉得粉碎,外頭還是堅撐著。強人。
我面對牆壁,終於把頭轉過來,伏在桌子上,寫好一封辭職信,明天早上我會把它交上去。
小宇的電話追來,「爹爹,你怎麼還沒下班呢?」
「來了。」我說,「你告訴媽媽,我馬上回去。」
一額頭的虛汗,我對生命的意義發生真正的懷疑。收拾好雜物,我環顧這間寫字間。初初搬進來的時候是多麼的高興,多有抱負,甚至還有那份幼稚的驕傲——老闆看中了我,我樂意做一條走狗,我願意賣命。
是思龍粉碎了這種夢,她告訴我,一個女人的工作能力也會比我高,男人坐在私家辦公室有什麼稀奇?女人也可以做得到,她就是。
我腳步浮動地走到門口,進車子,想發動引擎,車子又破了,開不動。我伏在駕駛盤上,是幾時的事呢?思龍開著她的雪鐵龍CX經過我的破車,曾經載過我一程,我的心溫柔地牽動。
思龍。
如果沒有認識思龍,我還快樂地做著我的奴才,我的妻子愉快地生著孩子。任思龍是我的剋星煞星。但是我愛她。空前絕後地為她心折。
即使是現在,只要能看見她,我還是為她溶化……
我放棄我的舊車,走到公共汽車站,等車子的人排著長龍。這使我想起小時候,上學放學,也是這樣等車,一等好些時候。
我環顧這些人,都是疲倦的,蒼白的,悶厭的。一個個面上無光,靠著鐵欄杆,沒精打采,上了一日班,衣服的皴褶與臉上的皺褶都寫著疲倦,男男女女,都沒有一點光彩,生活到底是為什麼,生命的意義在哪裡,辛苦地工作十年,我總算已經脫離了公路車站上的勞苦大眾,但是我的大前提又在什麼地方?我並不知道。
公路車有的滿座,有的飛站不停,偶然停下來,人們爭先恐後的湧上去,我把中學時期的功夫使出來,居然也上了車。
車子朝家駛去,吃過晚飯可以看電視長篇劇。我應該感到優越,我寫的東西他們在看。
公路車上每個人都在打瞌睡,仰著頭,張著嘴,是的,又倦了,又一日過去,他們做過些什麼,他們是真正活著嗎?可憐的大眾,朝九晚五的大眾,軋在公路車裡的大眾,生命的浪費,我又豈知將來小宇長大,是不是另一個公路車上的大眾,而我還一個個把孩子帶到世界上來。平凡的父親養育平凡的孩子們,思龍是對的,我不配做她孩子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