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思龍站起來,「我也不記得,是什麼時候開始,這故事已經深深進入我心?不像是兒童樂園裡看來的……『人魚公主』、『快樂王子』是兒童樂園的教育,但這不是……當然遠在英國文學課之前已經聽說過了。」她沉吟著。
「你相信這故事?」我問。
「不。」思龍搖搖頭,「我不信。」
「你不相信愛情故事?我以為你是相信的。」我失望。
她笑了。
「我有點餓。」她說,「給我倒杯柚子汁。」
我站起來替她倒果汁,加好冰,回到書房她卻不在。電視在播《爰麗斯夢遊仙境》:戴掛表的白兔,撲克牌皇后。
「思龍?」
她自房中出來,神色很疲倦。用一塊濕毛巾掩著前額。
「我送你去看醫生。」我說。
「不用。」
「又嘔吐?」
「是。」
我把果汁遞給她,「這樣一定要看醫生。」
她轉進頭去,「不用。」
我一抬頭,忽然心中電光似閃一閃,一切都明白了。
「思龍。」我輕喚。
思龍抬起頭。
「你懷孕了?」
「是。」
「噢思龍。」
她坐下來,「別擔心,我會有打算的。」
「打算什麼打算?」我問,「這是你與我的孩子。」
她笑笑,一點不擔心。
「難怪你最近有點怪怪的。」我感動,「思龍,人家說,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是一件事,肯為他懷孕又是一件事。」
她還是笑,隔一陣她說:「每個女人都會懷孕。」
「是,不是每個女人都肯為我懷孕。」我提醒她。
「你的妻子肯,她目前不是懷孕嗎?」她也提醒我。
四個孩子,我嚥下一口唾沫。
「卡通映完了。」她伸手關了電視。
「思龍,我們商量商量。」我拉她坐下。
「商量什麼呢?」她揚起一道眉。
「孩子。」
「我會照顧自己。」她說,「你是知道的。」
「但是我想照顧你。」我申辯。
「如何?」她問。
是。如何?如何照顧她?錢的世界。
「你一個月要付多少贍美費?」思龍問。
「五千。房子還在分期付款,一千六。三年後可以付清,連兩孩子的生活費,不算多。」
思龍問:「你賺多少?」
「一萬二。」
「另外那筆餘數,還可以照顧一個妻子與一個孩子?」她笑,「當然,可以省一點……省。這個寧我不大懂。」她一個呵欠,「我很累,咱們睡吧。」
「思龍——」
思龍打斷我,「揚名,無謂的空話說來幹嗎呢?」她站起來,打開大門出去了。
我耳邊響起方薇的話……你以為一妻一妾真的很好玩?看你罩不罩得住,看你有沒有能力承擔……
第九章
思龍躺在沙灘上的帆布椅中,月亮是皎潔的,她不知在想什麼。
我知道我在想什麼,看我,工作沒做好,丈夫沒做好,情人也沒做好。
月光下我看到思龍端麗的側面,她可是在笑我不自量力?我永遠害怕她取笑我。
她轉過頭來,低聲說:「你別煩,揚名,我們之間,一切沒有改變。」
我只當她這麼說是想我寬心,於是點點頭。
「至少我知道你是真愛我的。」她說,「最重要是這一點。」隔壁屋子的洋人打開窗門,盯著我與思龍看半晌。
洋人問:「你們倆幹嗎不乾脆回到房中去密斟?」
「在這裡妨礙你嗎?」我高聲問。
「你一直妨礙我!」洋人嚷,「半夜鬼叫,現坐在門口窮聊!吵死了。」
思龍只是微笑,坐著不動。
「可惡的洋鬼子,」我咒罵,「當心我剝你的皮。」
洋人把窗戶關緊。
思龍說:「你碰見任何事,都會牽涉到國家民族上去,真不愧是個念中文的人。」
她語氣中有很多諷刺。自從我搬進來以後,她對我大不如前。抑或是我多心?換了從前,我們又將展開一場辯論,現在我們已經同居,還有什麼好吵的?她這麼聰明,什麼不懂得。我歎口氣,悶悶的坐在書房間,直坐了一夜。
臨天亮時我睡著了,思龍並沒有來蓋衣。
這個時候我想到美眷。當時我在電視公司裡充當一個小腳色,日做夜做,只要回到家中,美眷總是一個溫馨的笑,舊式女人或者什麼也不懂……
我到睡房去找思龍,她的女傭在換床鋪,看見我笑一笑。
「小姐一早出去了。」她說。
「我五六點回來。」我說。
我去找舊時朋友商量正經事。
「電視台工作不好嗎?」一人問。
「開銷不夠。」我很坦白。
「開銷還不夠?我不相當。」他們說,「你應該是夠的。」
「有電影劇本沒有?幫你們寫一點怎麼樣?」
「求之不得。揚名,干電視又辛苦又划不來,待遇菲薄,同樣是劇本費,與電影差十多倍,別人還說,你何必在電視台混,與我們簽張合同好了。」
「一年交多少個本子?」
「電影不比電視,一年寫四個已足夠,」他們交換眼色,「我們公司也不過拍十來部片子,獨立製片,有一年才拍一部的,簽編劇來幹嗎?」
我歎口氣。
「揚名,不如我們合組公司,拍部電影如何?」
「我沒本錢。」
「噯,揚名,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嘛,這事咱們商量商量,大有可為之處。」
「我不是做生意的人才。」我說。
「還是寫?太辛苦了,揚名,你還沒厭倦?」他們說,「寫一輩子?你終於有心血用盡的日子,揚名,學做製片,拍一部片子,辛苦幾個月,運氣好,也真的可以揚名。」說著笑起來。
「但是我目前是這麼的忙。」我沉吟的說,「這樣吧,與你們簽合同做基本編劇吧。」
工作的擔子益發重了,但是可以多點進帳,我可以對思龍有點交代,最低限度,她的房租我可以代付。
而電視台的工作還需要做下去,非但要做下去,而且要做得更加的妥善。我忽然發起奮,起回公司細細看了一個下午的稿件。
工作這件事相等於牛上柙一樣,不能松一點點,否則只有痛苦。不能縱容自己。
牛。做牛做馬。
十六噸。我把靈魂已押給公司的煤礦。
苦水。六點鐘的時候,小宇打電話來說:「爹爹,媽媽不讓我跟同學去看電影。」
我知道小宇是個鬼靈精,忙問他:「你要看的是什麼電影?」
「《床上春色》。」
「不准去!還有其它的事嗎?」
「小宙長了兩隻臼齒。」
「呵。」我的心軟下來,隔一會兒我問:「你為什麼不去看《基度山恩仇記》、《月宮寶盒》呢?」
「老套。」小宇掛上電話。
我一直工作到八點多,把籃子裡要清理的東西全部清出來。
瑪莉陪我到八點,她問:「施先生,明天請假嗎?」
「為什麼請假?」我問,「怎麼,嫌我太用功?」
「沒什麼,弄清楚總比較好。」瑪莉說,「施先生,我比較喜歡你剛剛搬進這個辦公室時候的效率。」
我苦笑,「老闆也那麼說,那時候我簡直是一隻火車頭,現在?現在我是黃包車。」
「你累了?」
「是,瑪莉,你們女人累了可以嫁人,我們男人幹什麼好?我不能把自己嫁掉呀。」
「施先生!」瑪莉笑了。
「做女人彷彿比做男人辛苦,那是因為女人可以訴苦,但是做男人,連個訴苦的機會都沒有,啞子吃黃連。」
「那不應該是你呢,施先生。」瑪莉看我一眼。
「因為我有兩個老婆?不不,我才沒有兩個老婆!」
「你又在大聲疾呼了。」瑪莉說。
我坐下,把底下一籃文件也翻出來。「這是明天要讀的。」
九點才開車回石澳。
思龍坐在沙灘上,枕著一張籐椅,面對著海水。
我走過去,坐在思龍腳邊。
她知道是我,但是不出聲,怔怔的看著海浪。
「思龍,」我說:「下個月起,這裡的房租由我來付。」
她有點詫異。
「我尋著外快了。」
她疲倦地合上眼睛。
「我知道你不在乎,」我說,「但這是我的責任。稍遲我也許會搞一部獨立製片。」
她動也不動。
「我只恨每日淨得二十四小時,否則可以做更多的工作,用更多的時間來陪你。」
海水擲上沙灘,沙沙的聲音。
「當心著涼。」我說。
她沒有應我,我獨自回到房間。
淋浴出來,思龍已經睡了,竟沒有陪我同吃晚餐。
雲尼拉冰淇淋蘇打的日子已經過去。我歎息。
她床頭茶几上擱放著藥水藥丸。
我問:「你終於去看過醫生了?」
「唔。」是她的答覆。
「醫生說什麼?」我問,「是不是懷孕早期要休息?」
「是要休息。我告一星期假。」
「這麼嚴重?」我問,「你應該早點去看醫生。」
她不響,轉一個身,面孔剛好對著檯燈的光。
她的臉非常憔悴,一種不健康的灰色在眼裡透露出來,我一怔。從開頭到現在,我從沒見過思龍會如此落形。
思龍永遠是倔強的,壓力越大,她越是堅挺著,永不萎縮,永不認命,她不是像那種在水門汀縫裡擠著生長的小草。在今時今日,只有如此的生命力才可以獲勝,太史公花園中用牛奶養的白牡丹早已凋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