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眷真是單純可愛。天下怎麼會有兩個這樣的極端,美眷是 1+ l,任思龍是 Pi= Pftan平方ti平方(1+2k)。
「美眷,你有話要說?請說。」
「主人,」她笑得賊兮兮,「我有事請求你。」
「什麼事?」我雙眼看天花板。
「主人,我做了一鍋竹筍燒豬肉,請你帶去給任思龍。」
「什麼?」
「給任思龍,她喜歡這個菜,」美眷向我擠擠眼,「若要不瘦與不俗,天天竹筍燒豬肉,思龍說的。」
「任思龍說的?蘇東坡說的!」我說。
「無論誰說的,你得把這鍋食物拿到石澳去!」
「她不會在家的。」我說。
「她在家,你去好了。」美眷說,「我沒有空,要不我自己開車去。」
「你自己開車去!」我問:「為什麼不?」
「拜託你好不好?」
「不行!我情願死也不去任思龍那裡!」我咬牙切齒的說。
「你又發神經了!」美眷說,「你不去!你不去我先打穿你的頭!」
「你在發神經,你與任思龍要結拜做姊妹,你們倆到廟裡燒香叩頭去,與我有什麼關係?別把我拉進水裡去。」
「揚名,這幾個月來,你變了很多,」美眷咬牙切齒地說,「事情變得你是你,我是我,我們還是夫妻不是?我偏偏要你為我做這件事。」
「你會後悔的!」我跳起來。
「你做不做?」美眷問。
我閉上嘴巴。
「揚名,你聽我說,我發覺我們的方針錯誤,我們不應對任思龍時時提著表哥,我們應該比較含蓄,對她表示溫情,等她欠下我們人情,那時候——」美眷拍一下手,「嘿!」
我沒她那麼好氣,「我的天!還在為娘家的人努力。」
「你去一趟,好不好?」
「你與我一起去。」我說。
「思龍又不是老虎。」
「你與我一起去。」
「好好好——」她說,「可是我約了表姨搓牌,怎麼辦?」
「我非去不可?任思龍今天拿不到這鍋豬肉會餓死是不是?」
「你只要說一個字或是兩個字?去抑是不去?」美眷不知是哪裡來的怒氣,臉色鐵青。
我說:「我不去!」
「好!我們把這件事宣佈結束。」
「美眷!」
她怒氣沖沖地進廚房,把門大力關上。
我歎口氣。
做駝鳥也許快樂點,它們可以把頭伸進沙裡。
我想哭。
美眷把一個沙鍋擱在我面前,頭也不回的走去房間。
我說:「你不必這樣,我這就去!」
我站起來,拿起這鍋竹筍燒豬肉便出門。
天曉得,為了任思龍與我吵架。
我上車,把沙鍋放在安全的地方,然後恨恨的開車。
我怎麼能告訴美眷,我的確是不敢去。
是我怕任思龍,我怕她不是因為她是老虎,我怕她是因為,我想是因為,是因為,我想……我歎氣。
我駛入石澳。才發的誓說死也不來了。
我希望任思龍不在家。她常常工作超時,或是約會去了。
我會把沙鍋放在她門口,然後走開。
希望她不在家。
但是她在家。
我大力按鈴,她來開門。她的門外有一層紗門。朦朦地她站在紗門後。
她的頭髮散下來漆黑的,穿一件露肩膀的袍子,腰中束一條帶子,鬆鬆的,風吹下去,現出她曖昧的身形,她彷彿在午睡。
我說:「美眷叫我送這鍋食物來。」
她說:「請進來。」
她推開紗門。
我不該進屋子,但是每一次她的態度稍微好一點,我就屈服了。
不要緊,我告訴自己,不到三分鐘她就會故態復萌,然後我可以大吵一頓,於心無愧的離去。
「是蘇東坡的那鍋。」我說。
「謝謝美眷。」
屋子裡一片白色,窗外是沙灘與海,因是星期六下午,都是嬉水的人群,玻璃幾上一隻水晶大瓶,瓶裡一大束薑花,蝴蝶型的白花散著妖冶的香味。最最冷艷的顏色是白,你永遠不知道純情底下是什麼,引人遐思。
我坐下來。
她坐我對面。
我打量她白色客廳。
惆悵舊歡如夢。
誰是她的舊歡?數得清?無數個?
生命是幻覺。
任思龍,告訴我你心裡想什麼。
薑花的香味排山倒海似的壓過來,我呼吸幾乎有點困難,濡濕陰涼的海灘空氣。我當然要怪空氣,怪香味,否則如何解釋這種震撼感。
我一直聽到「哺哺」的低微聲,原來屋角放著一缸銀色的鯉色,屋外剛有只白色的鴿子飛過,LAPALOMABLANA,是中國的聊齋與畢加索的西班牙。
我歎口氣,太多令我不明白的事。
坐在我對面的任思龍一句話也不說,卻又像說過一千句話。
我站起來,「我要走了。」
「喝杯飲料才走。」
她站起來到廚房去。
她的廚房沒有油煙。這是可以肯定的。
我揚聲:「我要走了。」
她匆匆轉出來,手裡拿著高高窄窄的杯子,是雲尼拉冰淇淋蘇打。
我張大嘴,看著她,我如五雷轟頂般驚異。
她記得,她居然記得。
我心酸地取過杯子,用吸管吸一口。冰淇淋蘇打又甜又香又清涼,我一口氣就喝光了。
「謝謝你。」
她點點頭。
「我現在真要走了。」我回頭就跑。
轉頭看她站在紗門之後,我並不該回頭看,當然我不怕變成盅柱,但是我不該回頭看。
到家。美眷與表嬸正在搓麻將,那陣牌聲第一次給我安全感,我混亂地倒在沙發上,小宙走過來,髒髒的手不住在我臉上摸索,咭咭的笑,我把他緊緊地摟在胸前,他嚇哭了。
美眷走出來,「咦,你回來啦,小宙,你這個傻瓜,哭什麼?爹爹抱你有什麼好哭的?有什麼事就哭,長這麼大了一句話都不會說。」
她抱起小宙。小宙看著我,住了哭。
我說:「叫爹爹,爭口氣,叫爹爹。」
但是他沒有叫,笑起來,把臉藏在他媽媽的後面。
我歎口氣。小宇走過來,「爹爹,我有話跟你說。」
美眷問:「揚名,你怎麼了?不舒服?東西送到沒有?」
我看她一眼。「送到了。
「你還在氣?」美眷笑,「我是故意的,你,總是不肯為我做一點點事。」
小宇說:「爹爹,我有話跟你說。」
美眷說:「冰箱裡有聖安娜蛋糕,餓就吃一點。」
小宇說:「實在沒有那阿姨做的蛋糕好吃。」
「你想說什麼?」我問小宇。
「我想買一輛腳踏車。」他說,「媽媽叫我問爹爹。」
「沒有地方可以踏呢。」我說,「你想想是不是。」
「但是小宙要什麼有什麼。」他不樂意。
「小宙連話都不會說,你別把題目岔開去,無理取鬧。」
他蹬蹬的跑開,翅著嘴,倒掛著眉毛。
做人永遠不會快樂,永遠不會滿足,看小宇便知道。
我蒙著臉睡覺,和衣倒在沙發上。開頭聽到吆喝聲、尖叫、歡笑,後來覺得熱,發了一身汗,然後有人替我開了客廳冷氣,我又冷得縮成一團。
我沒有做夢,我只是不明白何以任思龍會記得我喜歡雲尼拉冰淇淋蘇打,除非她故意要記住。
她故意要記住。
醒來的時候,比沒人睡時更疲倦。
美眷在收拾東西,書房成了賭房,一屋子的煙,點心碗盞、杯子、零食包紙、小孩子玩具,一天一地。
美眷問:「睡醒了?」
我呆呆的坐著。
雪白的花,雪白的鴿子。惆悵舊歡如夢,冰淇淋蘇打。
「——你史見我說嗎?」美眷問。
「沒有。」
「揚名,你是怎麼了?」她瞪著我。
「美眷,讓我靜一靜。」
「好。」
過了幾日,我聽見美眷與她媽媽說起我。
「揚名工作太辛苦,有點神經衰弱。」
我沒有神經衰弱,我只是靜不下來。
我到任思龍的寫字樓坐下。
開門見山,我說:「任思龍,我很疲倦。」
「為了什麼?」她問我。
「疲倦偽裝。」我說。
任思龍垂低眼睛。
我坐下來,很冷靜的說:「我從來沒有恨過你,我一直都愛你,因為不能愛你,所以只好恨你。」
任思龍抬起頭來,忽然大笑,哈哈哈前仰後合,用手撐著頭,腰也直不起來,她說:「這……這簡直跟創作組方薇寫的故事大綱一樣!」
我看著她,異樣的鎮靜。
笑完之後她用手掩著臉,隔了很久很久,她問:「你下一步打算做什麼?」
「我不知道。」我看著窗外,「離婚,或許離了婚來追求你,然後你可以拒絕我。」
「拒絕你?」她輕聲問,「早在你知道我之前,我已認識你。」
我的心疾跳。
我們靜默地對坐良久,像是十餘歲孩子初次約會,互相找不到詞句訴說衷情。
我哭了一會兒。是因為事情次序調錯了,時間與我開一個大玩笑,結婚十年之後才找到一個真正喜歡的女人,相處十年的女人只是代替品。
是因為兩個女人都是最無辜的,我沒有長期寂寞地等候任思龍出現,我那十年並沒有虛度,我與美眷成立家庭,生下小宇小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