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我教你用這具電話。」
「不,謝謝,我不愛講電話。」
「有時你真固執。」
本才感慨萬千,「我們生在世上,身不由主的時候太多,老了,丑了,都無力挽救,說不說電話這種小事,倒可以堅持。」
可勤說:「你的確變了。」「從前的確太過嬌縱,天天漫無目的玩玩玩,其實悶得想哭,可是怕辛苦,不肯發奮,現在都明白過來了。」
「還來得及。」
「真的?」
「有的是時間,年輕是本錢。」
「假如我真有天份,那麼,這是我重拾才華的時機。」
可勤又想擁抱她。
「不不不不不。」本才拒絕接受呵護。
只有損手爛腳,或心靈飽受創傷的弱者才急急需要人家安慰。
本才挺起胸膛,深深吸進一口氣。
可勤說:「你看美裔猶太人對你多好。」
「也許,就在他們當中選擇個對象。」
「他們很多傳統同華人相似。」可勤有點興奮。
「我信口雌黃,你就相信了。」
「無論男女,都期待有個好歸宿。」
本才吁出一口氣,站起來,伸一個懶腰。
可勤大惑不解,「每個人都有了結局,你是女主角,你為何毫無結果半天吊?」
本才啼笑皆非,「你在說什麼?」
可勤連忙搖頭,「對不起,我著急了。」
人的本性不變,她自己沐浴在幸福中,就希望別人傚尤,當然也是好心。
「猶太人還什麼?」
「熱誠期待會面。」
「他們會失望。」「我的想法剛相反,你看你這人多精彩,站出來毫不輸蝕給外國人,聲色藝俱全,落落大方,外語流利,談吐幽默,叫他們開眼界才真。」
殷可勤真可愛。
本才仍然堅持不與他們對話。
這種無意中製造的神秘感使對方更加好奇。
本才可沒閒著,她努力幫助身體恢復原狀。
無論做的是何種性質工作,首先見人的還是賣相,體重適當,精神奕奕,服飾整潔,一定佔便宜。
她的思維有時與加樂彷彿尚有聯繫。
作畫到一半,忽感疲倦,像是覺得加樂就在附近。
「討厭,討厭誰?」
本才側耳細聽,忽然笑了。
「區志瑩,是,她是比較刁蠻任性。」「想她定?做一個七歲的孩子十分沉悶,我相信她不會久留,你權且忍耐一下。」
「已經過了八歲生日。」
「恭喜你又大了一年,最近在做什麼?」
「學習溜冰。」
「今年的冬季真長真累。」
「其實已經是春天了。」
「有上學嗎?」
「區志瑩堅持不去,可是家長一定逼著她上學。」
本才笑了。
她倒在床上,也許只是幻覺,也許是真實的感應。
過幾日就要出發到紐約。
公寓已經租妥,一切打點好,對方甚至問她用哪種牌子香皂,為求她賓至如歸,精神愉快,用最好的心情工作,賺得利鈿,與他們對分。
本才最怕的功利主義現在是她的合作夥伴。
她出門那日劉執成與殷可勤都來送別。
「我給你帶了這件大衣來,穿暖一點。」
本才一看,嚇一跳,「這種皮裘會在第五街遭人潑紅漆。」
劉執成笑,「可以反過來穿。」
「處處都有暖氣……」
為免爭執,還是收下了。
「有什麼事立即撥電話回來。」
可勤強笑道:「坐好,莫與陌生人搭訕。」
本才一向乘慣頭等,等取出飛機票一看,才發覺只是商務艙。
猶太。
她笑了。
隔鄰座位的乘客剛到,正忙著放手提行李。
一隻紙盒不小心落在本才懷中。
本才一看,是最新的立體砌圖遊戲。
她脫口說:「唷,是風琴式無鏡頭原始照相機,砌好後可以真實拍攝。」
有人訝異:「你見多識廣。」
是個老氣橫秋的小男孩,本才覺得他面善,想一想,驚喜,「司徒仲樂。」
小男孩一怔,「你是哪一位,怎麼知道我名字?」
他的家長:「仲樂,別打擾姐姐。」
本才放心了,還好,經過那許多事,在他人眼中,她仍然是位姐姐,不至於升級做阿姨。
本才說:「不怕不怕。」
司徒仲樂的位子就在她身邊。
本才壓低聲音:「我是王加樂的朋友,你還記得小加樂嗎?」
司徒仲樂微微變色,「我怎麼會忘記加樂,我不住打電話,她從來不聽,也沒有回復。」
本才覺得好笑,這早熟的小男孩神情好像失戀。
她不敢笑他:「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說。」
司徒問:「是什麼?」
「你可能不發覺,加樂有輕微智障。」
司徒仲樂答:「所有同學都知道這件事,只不過全不討論,免著她家長尷尬。」
本才感動了,「你仍然愛她?」
「永遠。」
語氣充滿誠意,本才不由得緊緊握住他的手。
司徒的父親轉過頭來,「仲樂,你與這位姐姐一見如故。」
本才長長吁出一口氣,「有沒有想過可能要一輩子照顧加樂?」
「加樂自己也可以做許多事。」
「譬如——」
「她極有繪畫天份,你知道嗎?」
本才笑了。
「你可有加樂地址?」
「我願意幫你打聽。」
「我們移民到紐約長島,這是地址。」
本才緊緊收好。
她合上雙目,十分滿足,她替加樂找到了舊友。
司徒仲樂很乖,並沒有再打擾她,一路上靜靜做那盒砌遊戲。
飛機快要降落時,他已完成那架照相機,裝進底片,徵求本才同意,替她拍了兩張照片。
本才也把地址給他。
「我會在紐約住一年。」
「是讀書嗎?」
「可以說是一種學習。」
「楊小姐,很高興認識你。」
「我亦有同感。」
本才在下飛機的時候想,如果看不見接她的人,就先回公寓再說。
可勤做得真周到,鎖匙已經交了給她。
她走出海關,就看見有人舉著一塊紙牌,上邊寫,「楊本才」三字。
來了,本才放心,迎上去。
那年輕女孩子朝她笑笑,繼續張望。
本才輕輕說:「我是楊本才,你在等的人。」
那女孩怔住,張大嘴,「你?」
本才點點頭。「那麼年輕,那麼漂亮,你是楊女士?我聽老闆說,你是一位老小姐。」
好話誰不愛聽。
本才笑著問:「你是——」「我叫香桃兒湯默斯,我專門負責處理有關楊本才一切事宜。」
楊本才好比一個戶口,多麼科學的管理方式。
「車子就在外邊。」
「公寓裡一切都已經打點妥當。」
「謝謝你了。」
上了車子駛出飛機場,不久便看到高樓大廈剪影,交通也開始擠塞。
本才找些話說:「家在紐約有什麼感想?」
「住慣了永遠不會再搬。」
本才駭笑。「我知道楊小姐喜歡寧靜的地方,資料上說你希望有一日可以在熏衣草田里作畫。」
「是。」
「多麼詩情畫意。」
被她這麼一說,本才覺得自己有點老套。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楊本才提醒自己,千萬要小心,莫叫人見笑。
這就是她不願闖關的原因,將來即使得回多少,也不夠吃驚風散。
不過現在人已經來了,也只得沉著應付。
「楊小姐,你且休息一下,傍晚我來接你與老闆小敘。」
本才連忙說:「可否到明早才見面,我實在疲倦。」
湯默斯一怔,「我請示過再說。」立刻用電話詢問意見。
看,即時失去自由。
湯默斯滿面笑容,「老闆說沒問題,明早十時我來接你。」
「我自己會去,你把地址告訴我好了。」
湯默斯不為所動,「第一次,我還是陪著你的好。」
短金髮的她一身黑色衣褲配小靴子,敏捷如一頭小花豹。
本才腦海中閃過自己未受傷之前的樣子,她黯然看著窗外。
司機幫她挽著行李上樓。
湯默斯在門口向她道別,「明早見。」
「不進來喝杯茶?」
「不打擾了。」她笑著退下。
推門進去,本才呆住,室內佈置都是她喜歡熟悉的式樣,大膽起用許多深藍色,配白色特別提神。
走進廚房已經聞到水果香,咖啡,茶葉,都是她常用牌子,玻璃罩下還放著一大只巧克力蛋糕。比家還要像家。
本才有點疑心,殷可勤與湯默斯二人加在一起也不可能瞭解她那麼多。
走進寢室,更加納罕,電毯子已經開到三度,替她暖著床褥。
這時才發覺窗戶對著中央公園,她推開長窗走到小露台。
空氣仍然寒冷,但風已經轉圓鋒,到人身體上會得轉彎,已不像前些時候如刀削般,看樣子春日已在轉角。
可是本才分外寂寥。
早知道出外見客也罷,這會又睡不著,也不見特別疲倦。
鄰室有人彈梵啞鈴,聽真了,是個孩子在練習巴赫的小步舞曲一二三號,彈得純熟悠揚,本才彷彿可以看到衣香鬢影,翩翩起舞。
她回到寢室,爬到床上,俯身向下,睡著了。
是誰,誰對她那麼好?
電話鈴響起來,本才去聽,是湯默斯的聲音:「楊小組,一小時後我來接你。」
「這麼快?」
湯默斯笑了。
天已經大亮,一個下午與一個晚上早已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