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
"啊,那麼久,後來呢?"
"她覺得實在太悶,離我而去。"
本才張大了嘴合不攏,外人只以為王振波深愛繼女,實則上不是那麼一回事。
王振波悲哀地說:「看,現在你都知道了,你怎麼看我?"
本才不答。她一背脊都是汗。
她鼓起勇氣問:「那,又是個什麼樣的女子?"
"她是個女演員。"
所以才能夠把秘密隱藏得那麼好。
"你認識加樂的時候,她已經走了。"
"走,"本才忍不住問,"走往何處?"
"我不知道。"
"消失在世上?"
"或許是,或許在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個人身上寄居。"
"你答應替她保守秘密?"
"正確。"
"她叫什麼名字?"
"怨我不能透露。"
"她原來的身軀是否完好?"
"本才,我不想再說什麼。"
王振波低下頭,黯然銷魂。呵他至今還深深悼念她。
本才一時間解開了那麼多謎語,不禁疲倦,用手撐住頭,不想動彈。
一個小小身軀忽然出現在門邊。
加樂尖刻的聲音傳來:「你們還在談?你,你還沒有走?"
小小的她一手撐住門框,說不出的刁潑,一看就知道不好應付。
難怪連姣媚的陳百豐都吃不消兜著走,落荒而逃。
本才說:「加樂,我不是你的敵人。"
"你早已知道我的名字是志瑩。"
"我們做個朋友可好?"
志瑩笑了,伸出舌頭左右擺動,"成年人,我才不會同你做朋友。"
本才瞠目結舌,不知如何回答。
王振波這時開口:「本才不是那樣的人。"
本才十分感激,剛想道謝,加樂眼睛一紅,哭了出來,一邊頓足,一邊轉身就走。
她嘴巴嚷著:「沒有人愛我,人人都欺侮我。"
本才服了。可是,她做加樂的時候,不也是利用過這種特權嗎?
她站起來,"我告辭了。"
"本才,我叫司機送你。"
王振波急急追上樓去安慰區志瑩。
不,是加樂,他一直以來深愛的,也就是加樂。
本才站在王宅門口,天氣冷得要命,司機並沒有出現。
她打手提電話叫計程車。
"小姐,今日車子非常忙,你願意等四十五分鐘到一小時嗎?"
本才只得致電殷可勤。
可勤二話不說:「我馬上來接你,你穿夠衣服沒有?這是我一生所經歷過最冷的冬季。"
本才落了單,孤清地站在人家家門口,呆呆地等救兵。
越站越凍,足手指都有點麻痺,鼻子冰冷,她想哭,卻不甘心。
王振波根本不理會她去了何處,再也沒有出來看過她。
本才又急又氣,是他叫她來,現在又把她關在門外。
幸虧可勤的車子隨即駛至。
"本才,快上車,這是怎麼一回事,你幹嗎站在王家門口,為何不按鈴?"
跳上車,可勤把自己的手套脫下交給本才戴上,本才方覺得暖意。
"快走。"本才都不願多說。
可勤看她一眼,把車駛進市區。
"去什麼地方?"
"想喝酒。"
可勤說:「我不反對,可是你身體狀況……"
"可以應付,放心。"
可勤說:「我從前總以為像你那樣的天才處理俗世的事必定會得不落俗套。"
本才給她接上去:「不過漸漸發覺天才還不如蠢才機靈。"
"對,這兩封信由紐約寄出,在出版社壓了已有兩個星期。"
"多半是讀者信。"
"那更應立刻處理。"
本才學著可勤的口吻:「讀者才是我們的老闆。"
到了相熟的酒館,本才坐下,叫了六杯苦艾酒,一字排開,先幹掉兩杯。
情緒略為穩定,取過信件一看,"嗯,是辜更鹹博物館寄來。"
可勤心嚮往之,"法蘭萊懷特設計的辜更鹹博物館。"
信紙抽出攤平,本才讀過,一聲不響,折好又放回信封。
"說什麼?"
"邀請我去開畫展。"
"那很好呀,真替你高興。"可勤雀躍。
本才微笑,"三年前已經來叫過我。"
"你竟沒答應?這種機會千載難逢。"
"任何事情都得有所付出,不划算。"
可勤大奇,"你怕什麼?"
"怕我其實不是天才,曝光過度,自討苦吃。"
本才喝下第三杯酒。
"好了好了,別再喝了。"
"我已經痊癒,除出一背脊的傷疤,沒事人一樣。"
可勤一點辦法也沒有,徒呼荷荷。
她一抬頭,不禁笑了,救星來啦,"看是誰?"
向她們走近的正是劉執成。
本才詫異,"可勤,是你叫他來?"
劉執成坐下,一聲不響,看看桌子上空杯,也叫了六杯苦艾酒,酒上來,他學本才那樣,幹盡三杯。
本才不禁勸道:「喝那麼多那麼急做甚……"
劉執成笑了。
本才這時不好意思不放下酒杯。
她說:「哎呀,你的頭髮鬍鬚都清理了,這叫洗心革面,為著什麼?"
劉執成笑笑,"談生意比較方便。"
可勤真是個正經人,"這種地方不宜久留,我們還是快走吧。"
本才說:「可勤開車,可勤沒喝酒。"
可勤嘀咕:「真不明白為什麼一叫就六杯酒,表示什麼呢?"
本才答:「豪氣。"
可勤嗤笑出來。
劉執成陪她坐在後座,她把沉重的頭靠在他肩膊上。
這個鐵膽忠心的好人要到這個時候才真正感動她。
本才默默到了家。
可勤叮囑她:「早點休息。"
"你們呢?"
"回公司趕功課。"
"有工作真好。"
劉執成:「本才,要是你願意到敝公司來上班,我馬上替你裝修辦公室。"
這樣的話自然中聽。
本才進屋,甫坐下,忽然想起還有話說。
辜更鹹那邊,得請劉執成代為婉拒才是。她出門追上去。
到停車場一看,不見人,心裡想:只得呆會補個電話,可是剛轉頭,就看見劉執成與殷可勤自轉角處走出來,本才想迎上去。
本才忽然凝住,她隨即躲到大石柱後邊去。
本才看到劉執成緊緊的拉住殷可勤的手,朝吉普車走過去。
拉手本屬平常事,但是也分很多種,看他們的姿勢,立刻知道是情侶。
本才躲得更嚴。
他們走到車前,忽然緊緊擁抱,隨即分開上車。
可勤瀟灑地把車駛走。
本才嗒然低下頭。是她撮合了他們二人。
這兩個人在同一間寫字樓工作已經好幾年,相敬如賓本無他想,直到楊本才把他們拉在一起。
看,誰也沒有等誰一輩子。
本才沉默了。
她緩緩走回家,關上門,倒在床上。
終於求仁得仁,完全寂寞了。
屋內靜得掉一根針都聽得見。
大難過後,必有落寞,現在,又該做什麼才好。
電話鈴刺耳地響起來。
去同這個人談幾句也好,無論是誰,不論說些什麼不著邊際的話,都能解悶。真沒想到他會是馬柏亮。
"本才,是你?聽到你的聲音真好。"
他沒期待她會親自來聽電話。
不知怎地,本才的氣已消,只是輕輕同:「還好嗎,婚姻生活如何?"
"過得去,托賴,聽說你痊癒了,十分慶幸。"
"是,差些更換生肖。"
"我知道你一定會掙扎下來的。"
事後孔明。
"柏亮,好好過日子。"
"錢老不夠用。"
這句話本才一早聽得麻木。
"省著點花。"
"已經不敢動彈,可是一出手就縮不回來。"
他哪裡還有得救。
本才以為他會開口問她借,終於沒有,始終尚有廉恥。
一個男人,向身邊的女人要錢已經夠不堪,居然向前頭的女人要錢,那真不知用什麼字眼來形容才好。
他最後只說:「聽到你聲音真好。"
本才輕輕放下電話聽筒。
那時年輕,不懂事,糊塗到極點,自有樂趣,他們也有過快樂時光。
看護來了,又去了,十分關注病人那頹喪情緒。
那晚本才睡著後,沒有再夢見母親。
或是任何人。
楊本才做回自己,才發覺有多大失落,她的生命何其蒼白。
午夜醒來,沉思良久,累了,再睡,心中已有決策。
第二天一早起來,沐浴更衣,剛想出門,王振波來訪。
"本才,打擾你。"客氣得像陌生人。
他與楊本才根本不熟,也是事實。
本才原是個大方豁達的人,她招呼他進來。
"有什麼事?"
王振波把一疊文件放在桌子上,很含蓄地說:「本才,你臥病的時候,我自作主張,替你辦妥一點事。"
本才取過文件看,哎呀,她低聲叫出來。"羅律師終於把遺產承繼權批還給我了。"
王振波微微笑,"她擅於經營,不負所托,這幾年來遺產幾已增值百分之一百。"
本才暗暗感激。
"不過,還是由你自己來管理的好。"
本才搔搔頭,"我不懂理財。"
"各間大銀行都有值得信賴的人材。"
"是,我會好好運用。"
"你是一名藝術家,身邊有私蓄,人就清麗脫俗,如否,立刻淪為江湖賣藝人。"
本才由衷地感激,"振波,多謝指教。"
"我希望看到你健康快樂。"
明敏的楊本才立刻意味到他的另有深意,"你可是要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