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有不安感應,請你幫個忙。」
「唉,楊小姐,」湯老師按住她,「你太關心加樂。」
想了想,溫婉的湯老師終於撥電話到王宅。
電話很快接通,可見加樂家人已經起床,湯老師說了幾句,臉色忽然沉重,給本才一個眼色,意思是「果然不幸被你料中」。
「王先生,我們可以派人來看加樂。」
本才焦急起來。一方面坐立不安,一方面她的理智輕輕在斥責自己:楊本才,你是怎麼了,你不過是名義工。
這時湯老師掛上電話,「加樂整夜哭泣不停,你去看看也好。」
她把地址寫給本才。
本才馬上風馳電掣趕去。
王家住在寧靜路。
她的吉普車一停下,三號小洋房的大門已經打開。
王振波走出來招呼:「楊小姐,是你。」
他衣履整齊,神情憔悴,可見根本沒有睡過。
「加樂呢?」
「請隨我來。」
進屋便聽見加樂淒厲哭聲。
本才嚇一跳,那孩子從未試過那樣號叫,她隨著哭聲奔上樓去,一邊喊「加樂,加樂」。
一個小小人形蹣跚地扶著牆壁走出來。
本才撲上去抱住,「加樂,什麼事,告訴我什麼事?」
加樂把頭埋在本才懷中,哀哀痛哭。
本才有常識,知道不妥,用手探加樂額頭,使她平躺地上。
本才鼻尖滴下汗來。一碰到加樂胸口,她頓時尖叫。
本才輕輕按動,忽然抬起頭對王振波說:「快叫救傷車,加樂肋骨折斷。」
王振波臉色煞白,立刻去撥電話。
本才把臉貼近加樂,「不怕,加樂,不怕。」
加樂嗚咽,小小手臂扣住本才頸項。
王振波氣急敗壞回來,「救護車五分鐘就到。」
本才大惑不解問:「發生什麼事?」
王振波垂下頭。
「加樂自高處墮下?」
王君不語。
「為什麼沒好好看住她?」
仍然沒有回答。這裡頭有蹊蹺,本才輕輕除下加樂衣裳,看到胸前一片瘀紫,分明由重鈍之物毆打所致。
本才大怒,「誰打過加樂?」
王振波連忙答:「是我,我——」
本才凝視他,搖頭:「不,不是你。」
這時救護車已經來到,傭人開門,護理人員搶上樓來。
加樂握住本才的手不放。
注射針藥後那幼兒平靜下來,面孔略為浮腫,雙目半閉,張著小嘴昏睡,看上去仍然似一隻洋娃娃。
本才落下淚來。她與王振波跟隨救護車進醫院。
急救室醫生證實本才所說不訛。
他把本才拉到一邊,「楊小姐,這件事裡可能有虐兒成份,我們打算通知警方調查。」
本才盡量維持鎮靜,「醫生,許多意外造成的瘀傷看上去都似人為。」
「你與他們家熟稔?」
「我與王加樂是好朋友。」
醫生十分細心,「王加樂的母親呢?」
本才人急生智,「出差在外國辦公。」
醫生沉吟,「我想跟湯老師談談。」
「請便。」
本才鬆一口氣,回到病房去看加樂。
只見王振波捧著頭獨自坐在一角。
本才喃喃自語:「怎麼帶的孩子。」
王振波一震,但是沒有抬起頭來。
本才歎口氣,握住加樂的小手,「既然孩子已經來到這個世界,應該鼓起勇氣,接受事實。」
仍然沒有回應。
「毆打智障兒至內傷,令人髮指。」
王振波喉嚨發出渾濁的聲音。
「社會福利署可能會帶走加樂代養,我是為著加樂才替你們隱瞞,孩子總是有父母的好,你們宜速速悔改。」
本才的聲音越來越嚴厲,自己都嚇一跳。
這時,湯老師匆匆進來。
「意外是怎麼發生的?加樂在我們這裡四年,從來沒受過傷。」
本才站起來,「是意外。」
醫生隨即喚王振波出去談話。
這時湯老師悄悄說:「王先生面如死灰,懊惱得似要吐血。」
「這件事裡人人都可憐。」
「王太太呢?」
「問得好。」
湯老師說:「加樂休息幾天便會復元,其他的小朋友會想念她。」
「這邊有我,你回去吧。」
「你打算一直在此地陪加樂?」
「嗯,我把畫桌搬到病房不就行了。」
湯老師點點頭。
小加樂嗚咽一聲,但又沉沉睡去。
這時,本才忽然聽見湯老師輕輕地說:「無論發生什麼事,總是怪女人,我亦經歷過一段不愉快婚姻,做過七年豬八戒,從丈夫的襯衫皺沒熨好,到孩子的功課欠佳,全部是女人的錯。」
本才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不禁駭笑。
「所以我懷疑這位王太太也有苦衷。」
本才說:「不過——」
湯老師接上去:「不過無論什麼苦衷都不成立,她仍然是個壞母親,可是這樣?」
本才無言。
「孩子們在等我,我先走一步。」
走過門口,她又回過頭來,「洋人說過,不要批評任何人,直至你穿上那人的鞋子,走上一里路。」
本才笑了,「這樣,批評家可都吃什麼呢?」
湯老師笑笑離去。
太陽沒有出來,陰雨綿綿。
加樂醒來,揪住本才不放。本才一下一下撫摸小孩頭髮,片刻王振波進病房來,加樂看見父親,神情忽然呆滯,目光充滿疑竇。
本才輕輕問她:「你在想什麼,告訴我?」
加樂不出聲,躲在本才身後。
王振波輕輕說:「明早我要出門。」
本才十分無奈,功利社會中,名利實在太過重要,孩子在醫院裡已經獲得專人最好照顧,他在與不什,亦不能改變事實。
可是,跟著王振波又說:「我到新加坡去結束工程生意,決定親自照顧加樂。」
本才反而吃驚,她看牢王振波。
他說:「你講得對,我不應再逃避現實。」
本才忽然很庸俗的吐出一句:「生活不會成問題吧?」
他笑了,「不必擔心,我略有點積蓄。」
本才尷尬起來。
「我一兩天就可回來,這幾日拜託你了。」
「我樂意負起責任。」
第三天,加樂已可回到課室學習。
本才得院方同意,把工作桌搬到遊戲室,在一角展開壁畫設計。
她同護士長說:「有幾個題材在此。」
護士長端詳,「這是天地人吧?」
「是,借用半邊天花板,畫出九大行星,孩子們可自由發揮,這邊是五大洲,七個海洋,各以一人一獸一種植物做代表。」
「很可愛。」
「這一邊是人類進化過程。」
護士長搶著說:「噯,我們是基督教徒,信仰上帝創造人類。」
本才只得笑,「對不起,對不起。」
「請說下去。」
「這一角描述家庭及朋友。」
護士長拿著草圖愛不釋手,「楊小姐,感謝你。」
本才笑,「這是我的榮幸。」
「對,王加樂怎麼樣?」
「身體在康復中。」
「這孩子需好好護理。」
「正是。」
談話間有人在門口要求進護理室。
「探訪時間已過,明日請早。」
那人揚聲,「我找揚本才。」
本才只得走去看個究竟,發覺來人是男友馬柏
亮。
本才覺得他有點陌生,這男人衣著過分鮮艷,聲線過高,動作太大。
「來,」本才說,「我們到外邊去說話。」把他帶到一角,「找我什麼事?」
馬柏亮大奇,「光是想見你不行嗎?」
「我正忙。」
「無事忙。」
本才臉色略變,這些年來她並無正職,最不高興聽見人家說她是富貴閒人。
「你乾脆住在兒童醫院裡了?」
本才不想與他計較,「不,我晚上仍然回家休息。」
「電話可沒人聽。」
本才一時不知如何應付這個人。
馬柏亮伸手出來,「跟我回去吧。」
本才不理他。
他訴苦:「寂寞得要命。」
本才笑了,這人需要一個全職保姆。
「讓我們到有陽光的地方去度假。」
「待我做完這件工作可好?」
馬柏亮頹然。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出來叫她:「楊小姐,請你過來一下,加樂要你。
本才連對不起也來不及說便匆匆奔進去。
只見加樂躲在鋼琴背後不願出來,一個穿紅色套裝的女子正欲用力推開鋼琴,一邊低聲喝道:「我不相信你不認識我,給我出來!」
湯老師在一邊跌足,其餘的小朋友目停口呆。
本才知道這時不動手不行了,她用了牛力,一掌推開那紅衣女子,大聲問:「你在幹什麼?鋼琴壓到孩子怎麼辦?」
紅衣女霍地轉過身子,又驚又怒,「你是誰?」
本才也問:「你是誰?」
對方答:「我是加樂的母親。」
本才吸進一口氣,「原來是你。」
「怎麼樣?」
本才說:「你真是一個好母親。」
那女子本來來勢洶洶,聽了這句話,立刻變色,似一隻打敗仗的貓,整個身形像是縮小了三號,不再張牙舞爪,坐倒在地上,呆呆的看著天花板。
這時本才方發覺她容貌秀麗,長得與小加樂十分相似。
來不及欣賞別人的五官了,本才鑽到鋼琴底下,躲在牆壁角落的是混身發抖的加樂。可憐,竟害怕成這樣。
本才伸出手,「加樂,是我,相信我,出來,沒有人會傷害你。」
加樂大眼裡充滿原始恐懼,本才更加肯定打傷她的正是王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