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太土了,土工藝品有很多要經過改良,否則單是『可愛好玩』,沒太大價值。」
「他為什麼同你離婚?」
「他說他不再愛我。」我將小丑送入烤爐。
「莫名其妙的男人,別難過,子君,他配不上你。」
我微笑,「我也這麼想,老張,謝謝你。」
布朗忽然召見我。
真威風,要是尚未辭工,準得緊張得一輪心跳,現在我態度服從,不過是禮貌。
我幾乎馬上明白,可林鍾斯在他身邊。
我坐下。
鍾斯開始與布朗自相殘殺。
鍾斯問:「為什麼子君遞辭職信時你立刻批准?我對這件事一點消息都沒有?」
布朗反駁,「她只是低級職員——」
「我們開始的時候都是低級職員,布朗先生,都需要鼓勵提拔,公司擴張得那麼厲害,與其聘請新手,不如挽留舊人。」
「可是她去意已決。」布朗漲紅臉,「信是她自己遞進來的。」
「你於是很愉快地批准?」
「是。」布朗站起來,「工作人員上工辭工,是極普通的事。」
「是嗎?」鍾斯看著我,「子君,我代表董事局挽留你,明天你調到總公司宣傳組來做我的私人助理。」
布朗額角露出青筋,我看著實在不忍。
我說:「鍾斯先生,我已另有高就了,布朗先生說得對,像我這種『人才』,車載斗量,公司裡擠得猶如恆河沙數,實在不勞挽留,」我站起來,「我去心已決,不必多言,這件事與布朗先生完全沒有任何關係。」我如背書般流利,「工作我不是不勝任,同事又待我很好,」完全昧著良心,「是我自己要轉變環境,一切與他人無關。」
這一下子輪到鍾斯下不了台,我並不想看這場好戲,他要挽留我,不外是對我發生興趣,要討好我,可惜我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妞,會對這類小恩小惠大肆感激。跟著史涓生那麼久,坐過平治,穿過貂皮,不勞而獲十多年,對於鍾斯提供的這類芝麻綠豆好處,瞧也不要瞧,他搞錯對象了。
我同女書記露斯說:「我請假半日。」
索性提起手袋走出公司。
我跑到老張的大本營,又開始做小丑。
我彷彿把內心的喜怒哀樂全發洩在這小小的人形中。
竟把老張的家當自己的家了。
老張也習以為常,不以為奇。
晚上回自己公寓睡,因生唐晶的氣,電話都不聽。
但唐晶到底還是自己找上門來。
她一開口便惡人先告狀:「你與那娘娘腔同居了?人影都不見,史涓生要結婚你知不知道?你倒是很篤定,聽說還辭職,這許多大事你都可以自己擔起?不得了,你本事益發高強了。」
我只是直接地反問一句:「關你什麼事?」
她一呆,顯然就在那一剎那,我倆三十年來的友誼船就觸礁沉沒。
她還努力著,「但我們一直是好朋友。」
「是嗎?所以我跟老張同居都得告訴你?」我冷冷地問。
「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唐品愕然問。
「你一向以為自己比我能幹、博學,對我,你愛罵愛諷刺我絕對沒話講,給點小恩惠,你就以為提攜我,你對我,恩重如山,情同再造,你儼如做著小型上帝,你太滿足了,謝謝這一年來的施捨,我不要這種朋友,你高高在上的找別人襯托你吧,我不是百搭。」
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只從牙縫中拼出幾個字:「你這個小女人!」
她走了。
我是個小女人。我幾時有否認過?誰封過我做女強人?虧她有膽子事事來追查我,我剪個指甲都得向她報告?而她卻鬼鬼祟祟地什麼都不同我說。
我氣鼓鼓地往床邊一坐。
——且慢。
我是怎麼了?我瘋了嗎?
我吃醋?誰的醋?莫家謙的醋。我把唐晶男朋友的名字記得這麼牢幹什麼?自己的妹夫姓什名誰還不記得,我是要獨自霸佔唐晶啊,我怕失去她。
我一旦聽到唐晶有男朋友,立刻驚惶失惜。十多年來,她是我忠心的朋友,隨傳隨到,這一年來,她簡直與我形影不離,如今她有了自己的伴侶,她甚至有可能成家立室,我將漸漸失去她,感情上的打擊令我失措,許多母親不願兒女成婚也是因為怕失去他們的愛。
我怵然而驚,我太自私了。
三十年的友誼毀於一旦,我不能蒙受這種損失。
我自床上跳起,忽然之間淚流滿面,我披上外套衝出去。
第八章
我到唐晶家按鈴,她小小的公寓內傳出音樂聲,彷彿在開派對,我急得頓足。
門開了,唐晶見是我,非常詫異,臉色在一剎那恢復正常。
我囁嚅問:「有客人嗎?」
「有一個很特別的客人,」她很平靜地說,「我來介紹。」她引我入室。
小客廳坐著一個男人,粗眉大眼,約三十七八年紀,我便知道這就是莫家謙。他並不英俊,但看上去無限熨貼舒服,他見到我馬上站起來。
「不用說也知道是唐晶口中的子君。」他說。
我與他握手。
一肚子的話,因有他在,沒一句說得出口。
也難怪我要恨他。
而唐晶很客氣,「子君,喝什麼?有『皇家敬禮』威士忌。」
「熱牛乳。」我說。
唐晶一下子將我推到三千米以外去。禍福無門,唯人自招,我只怨自己。她是個玻璃心肝人.我這般氣急敗壞半夜趕上門來,她應知我有侮意,無奈夾著個重要的外人,有話說不得。
這時候我才聽得音樂是小提琴。
我最受不了這麼殺雞殺鴨的調調,自然而然皺上眉頭。
我細細打量莫家謙,故意要在他身上挑骨頭,結果只覺得他無懈可擊。
莫家謙的西裝半新不舊,腕表毫不誇耀,鞋子潔淨光亮,領帶半松,襯衫顏色配得恰恰好,系一條黑色鱷魚皮帶,渾身沒有刺目的配件,隨手拈來,益見大家風範。
我立刻有種打敗仗的感覺,像這樣的男人,又未婚,本港還剩多少名?
難得的是他眉宇間有一股剛毅的氣,這是史涓生所欠缺的。涓生的懦弱至今根本不屑細說。
一對壁人。
唐晶真的要離我而去了。
與這樣的人結婚生子也是應該的。
我的鼻子發酸,淚水高漲,充滿眼眶,轉來轉去,花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不讓它流下來。
唐晶微笑地問我:「覺得他怎麼樣?」
「很好。」我拚命點頭。
唐晶笑道:「我也覺得很好,就是鼻孔大一點,相士說鼻孔大的人會花錢。」
「啊。」
「莫家謙一隻鼻孔叫關那利斯,另一隻叫史特拉底華斯。」
「什麼?」我沒聽懂。
莫家謙卻已哈哈笑起來。
我有種坐不住的感覺,他倆之間的笑話,他們之間的默契,三十年的友誼有什麼用?我慨歎,立刻貶為陌路人。
女人與女人的友誼管個屁用,看看他們兩個如膠似漆的樣子,我與涓生結婚十多年,從來沒有這般喜形於色,心滿意足的情態。
我說:「我……告辭了。」
唐晶並沒有挽留我。
我在門口跟她說:「我是來道歉的。」
「我們都不是小孩子,小事不必記在心上。」她不經意地說。
「你原諒我嗎?」我老土地問。
她很詫異,「我們以後別提這件事好不好?」
她不再罵我諷刺我。
我明白,唐晶一心要將我們這一段親密的感情結束,代之以互相尊重的君子之交。
我無法力挽狂瀾。呆了一會兒我說:「是我不好。」
多說下去更加畫蛇添足,我轉身走。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我是一個軟弱的人,背後總得有座靠山,涓生走掉有唐晶,唐晶之後呢?
我看看自己的雙腿,真的該自立門戶。
我問張允信:「什麼叫做關那裡斯?史特拉底華利斯?」
「啊。兩個都是十七至十八世紀制小提琴大師,這些古董琴音聲美麗,售價昂貴,有專人搜集。」
哼!原來如此,大概莫家謙也想染指這些小提琴,所以唐晶說他鼻孔大,會花錢。
兩個人一鼻孔出氣。
鍾斯挽留我沒有成功,對一個不等錢用的女人來說,工作的榮耀不值一文。但是在談話當中,我發現他人性有趣的一面。
「你面色很難看,像個失戀的人。」
「是嗎?」
「你那女朋友呢?」
「她打算結婚,我們疏遠了。」
「難怪!聽說你們這類人不易找對象。」他當正我與唐晶是同性戀。
「可不是,」我微笑,「她又那麼美麗多姿。」
「愛,」他的好奇心完全被我激引出來,「兩個女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都是因為市面上沒有好男人之故。」我埋怨。
他心癢難搔,「怎麼會沒有好男人?」
「你算是好男人嗎?」我問。
「我也是有正當職業的。」
「但不是結婚的對象。」我說漏嘴。
「你們兩個女人也不能結婚生子呀,於事無補。」
我感喟地說:「只有女人才曉得女人的苦。」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好奇得臉都漲紅,「聽說你們有個會是不是?凡有此癖好的互相推薦介紹,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