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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我不喜歡,太土了,土工藝品有很多要經過改良,否則單是『可愛好玩』,沒太大價值。」

  「他為什麼同你離婚?」

  「他說他不再愛我。」我將小丑送入烤爐。

  「莫名其妙的男人,別難過,子君,他配不上你。」

  我微笑,「我也這麼想,老張,謝謝你。」

  布朗忽然召見我。

  真威風,要是尚未辭工,準得緊張得一輪心跳,現在我態度服從,不過是禮貌。

  我幾乎馬上明白,可林鍾斯在他身邊。

  我坐下。

  鍾斯開始與布朗自相殘殺。

  鍾斯問:「為什麼子君遞辭職信時你立刻批准?我對這件事一點消息都沒有?」

  布朗反駁,「她只是低級職員——」

  「我們開始的時候都是低級職員,布朗先生,都需要鼓勵提拔,公司擴張得那麼厲害,與其聘請新手,不如挽留舊人。」

  「可是她去意已決。」布朗漲紅臉,「信是她自己遞進來的。」

  「你於是很愉快地批准?」

  「是。」布朗站起來,「工作人員上工辭工,是極普通的事。」

  「是嗎?」鍾斯看著我,「子君,我代表董事局挽留你,明天你調到總公司宣傳組來做我的私人助理。」

  布朗額角露出青筋,我看著實在不忍。

  我說:「鍾斯先生,我已另有高就了,布朗先生說得對,像我這種『人才』,車載斗量,公司裡擠得猶如恆河沙數,實在不勞挽留,」我站起來,「我去心已決,不必多言,這件事與布朗先生完全沒有任何關係。」我如背書般流利,「工作我不是不勝任,同事又待我很好,」完全昧著良心,「是我自己要轉變環境,一切與他人無關。」

  這一下子輪到鍾斯下不了台,我並不想看這場好戲,他要挽留我,不外是對我發生興趣,要討好我,可惜我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妞,會對這類小恩小惠大肆感激。跟著史涓生那麼久,坐過平治,穿過貂皮,不勞而獲十多年,對於鍾斯提供的這類芝麻綠豆好處,瞧也不要瞧,他搞錯對象了。

  我同女書記露斯說:「我請假半日。」

  索性提起手袋走出公司。

  我跑到老張的大本營,又開始做小丑。

  我彷彿把內心的喜怒哀樂全發洩在這小小的人形中。

  竟把老張的家當自己的家了。

  老張也習以為常,不以為奇。

  晚上回自己公寓睡,因生唐晶的氣,電話都不聽。

  但唐晶到底還是自己找上門來。

  她一開口便惡人先告狀:「你與那娘娘腔同居了?人影都不見,史涓生要結婚你知不知道?你倒是很篤定,聽說還辭職,這許多大事你都可以自己擔起?不得了,你本事益發高強了。」

  我只是直接地反問一句:「關你什麼事?」

  她一呆,顯然就在那一剎那,我倆三十年來的友誼船就觸礁沉沒。

  她還努力著,「但我們一直是好朋友。」

  「是嗎?所以我跟老張同居都得告訴你?」我冷冷地問。

  「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唐品愕然問。

  「你一向以為自己比我能幹、博學,對我,你愛罵愛諷刺我絕對沒話講,給點小恩惠,你就以為提攜我,你對我,恩重如山,情同再造,你儼如做著小型上帝,你太滿足了,謝謝這一年來的施捨,我不要這種朋友,你高高在上的找別人襯托你吧,我不是百搭。」

  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只從牙縫中拼出幾個字:「你這個小女人!」

  她走了。

  我是個小女人。我幾時有否認過?誰封過我做女強人?虧她有膽子事事來追查我,我剪個指甲都得向她報告?而她卻鬼鬼祟祟地什麼都不同我說。

  我氣鼓鼓地往床邊一坐。

  ——且慢。

  我是怎麼了?我瘋了嗎?

  我吃醋?誰的醋?莫家謙的醋。我把唐晶男朋友的名字記得這麼牢幹什麼?自己的妹夫姓什名誰還不記得,我是要獨自霸佔唐晶啊,我怕失去她。

  我一旦聽到唐晶有男朋友,立刻驚惶失惜。十多年來,她是我忠心的朋友,隨傳隨到,這一年來,她簡直與我形影不離,如今她有了自己的伴侶,她甚至有可能成家立室,我將漸漸失去她,感情上的打擊令我失措,許多母親不願兒女成婚也是因為怕失去他們的愛。

  我怵然而驚,我太自私了。

  三十年的友誼毀於一旦,我不能蒙受這種損失。

  我自床上跳起,忽然之間淚流滿面,我披上外套衝出去。

  第八章

  我到唐晶家按鈴,她小小的公寓內傳出音樂聲,彷彿在開派對,我急得頓足。

  門開了,唐晶見是我,非常詫異,臉色在一剎那恢復正常。

  我囁嚅問:「有客人嗎?」

  「有一個很特別的客人,」她很平靜地說,「我來介紹。」她引我入室。

  小客廳坐著一個男人,粗眉大眼,約三十七八年紀,我便知道這就是莫家謙。他並不英俊,但看上去無限熨貼舒服,他見到我馬上站起來。

  「不用說也知道是唐晶口中的子君。」他說。

  我與他握手。

  一肚子的話,因有他在,沒一句說得出口。

  也難怪我要恨他。

  而唐晶很客氣,「子君,喝什麼?有『皇家敬禮』威士忌。」

  「熱牛乳。」我說。

  唐晶一下子將我推到三千米以外去。禍福無門,唯人自招,我只怨自己。她是個玻璃心肝人.我這般氣急敗壞半夜趕上門來,她應知我有侮意,無奈夾著個重要的外人,有話說不得。

  這時候我才聽得音樂是小提琴。

  我最受不了這麼殺雞殺鴨的調調,自然而然皺上眉頭。

  我細細打量莫家謙,故意要在他身上挑骨頭,結果只覺得他無懈可擊。

  莫家謙的西裝半新不舊,腕表毫不誇耀,鞋子潔淨光亮,領帶半松,襯衫顏色配得恰恰好,系一條黑色鱷魚皮帶,渾身沒有刺目的配件,隨手拈來,益見大家風範。

  我立刻有種打敗仗的感覺,像這樣的男人,又未婚,本港還剩多少名?

  難得的是他眉宇間有一股剛毅的氣,這是史涓生所欠缺的。涓生的懦弱至今根本不屑細說。

  一對壁人。

  唐晶真的要離我而去了。

  與這樣的人結婚生子也是應該的。

  我的鼻子發酸,淚水高漲,充滿眼眶,轉來轉去,花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不讓它流下來。

  唐晶微笑地問我:「覺得他怎麼樣?」

  「很好。」我拚命點頭。

  唐晶笑道:「我也覺得很好,就是鼻孔大一點,相士說鼻孔大的人會花錢。」

  「啊。」

  「莫家謙一隻鼻孔叫關那利斯,另一隻叫史特拉底華斯。」

  「什麼?」我沒聽懂。

  莫家謙卻已哈哈笑起來。

  我有種坐不住的感覺,他倆之間的笑話,他們之間的默契,三十年的友誼有什麼用?我慨歎,立刻貶為陌路人。

  女人與女人的友誼管個屁用,看看他們兩個如膠似漆的樣子,我與涓生結婚十多年,從來沒有這般喜形於色,心滿意足的情態。

  我說:「我……告辭了。」

  唐晶並沒有挽留我。

  我在門口跟她說:「我是來道歉的。」

  「我們都不是小孩子,小事不必記在心上。」她不經意地說。

  「你原諒我嗎?」我老土地問。

  她很詫異,「我們以後別提這件事好不好?」

  她不再罵我諷刺我。

  我明白,唐晶一心要將我們這一段親密的感情結束,代之以互相尊重的君子之交。

  我無法力挽狂瀾。呆了一會兒我說:「是我不好。」

  多說下去更加畫蛇添足,我轉身走。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我是一個軟弱的人,背後總得有座靠山,涓生走掉有唐晶,唐晶之後呢?

  我看看自己的雙腿,真的該自立門戶。

  我問張允信:「什麼叫做關那裡斯?史特拉底華利斯?」

  「啊。兩個都是十七至十八世紀制小提琴大師,這些古董琴音聲美麗,售價昂貴,有專人搜集。」

  哼!原來如此,大概莫家謙也想染指這些小提琴,所以唐晶說他鼻孔大,會花錢。

  兩個人一鼻孔出氣。

  鍾斯挽留我沒有成功,對一個不等錢用的女人來說,工作的榮耀不值一文。但是在談話當中,我發現他人性有趣的一面。

  「你面色很難看,像個失戀的人。」

  「是嗎?」

  「你那女朋友呢?」

  「她打算結婚,我們疏遠了。」

  「難怪!聽說你們這類人不易找對象。」他當正我與唐晶是同性戀。

  「可不是,」我微笑,「她又那麼美麗多姿。」

  「愛,」他的好奇心完全被我激引出來,「兩個女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都是因為市面上沒有好男人之故。」我埋怨。

  他心癢難搔,「怎麼會沒有好男人?」

  「你算是好男人嗎?」我問。

  「我也是有正當職業的。」

  「但不是結婚的對象。」我說漏嘴。

  「你們兩個女人也不能結婚生子呀,於事無補。」

  我感喟地說:「只有女人才曉得女人的苦。」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好奇得臉都漲紅,「聽說你們有個會是不是?凡有此癖好的互相推薦介紹,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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